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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则拿着电脑走向办公桌,跟科长打了声招呼:“早。今天好像要下雪呢。”

“是啊,可千万别有积雪。不然那群‘阿注’又要让我们帮着铲雪买灯油了,谁受得了啊。”

宇佐美科长看着报纸说道,头也没抬一下。他因为胃溃疡做过手术,明明才四十多岁,却骨瘦如柴,长得像根干枯的木头。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他的口臭会变得很明显,大伙儿一闻就知道。“阿注”指的是低保人群中“需要格外注意”的一小撮。当然,这是内部人员才懂的黑话——友则就在“生活保障科”工作。

“年底那场大雪可把我害惨了。有个住朝日镇的低保人把我叫过去,说他家屋顶上有积雪,影响电视天线的信号。”

“是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吧?民生委员和医院都拿他没办法。”

领低保的人叫“低保人”,友则和他的同事则是“社会福利调查员”。调来之前,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多亏这份工作,他才发现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没良心,也没常识的人。

“相原哥,飞鸟镇有个七十岁的申请人,从昨天开始一直不接电话,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我跟他约了今天要去家访的……”

坐在友则对面的新职员一脸郁闷地说。一个新人被分配到乡下的社会福利办公室,就跟玩“抽乌龟”抽到鬼牌一样倒霉。生活保障科更是市政厅内人人敬而远之的头号大冷门。据说他是面试的时候犯了傻,一不小心说了句“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去体验一下”。

“家访?你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友则问道。

“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吧,那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得等到下午。”友则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打开电脑。

“我是不是要去收尸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可我上次去的时候,他家的煤气就已经停了。下一步就是停电了吧……”

“那个申请人递的资料怎么样?”

“一塌糊涂,都不按时交。”

听到这句话,友则松了口气,因为无论出什么事,责任都不在他们身上。要是被拒绝的申请人活活饿死了,那社会福利办公室就得沦为舆论抨击的对象。

他喝了一口行政文员爱美泡的茶。爱美只有高中学历,今年是她当上公务员的第六个年头。眼下她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身材微胖,挺招人喜欢的,但在单位只做最低限度的分内事。要是让她加班,她就给你仿佛吃了大亏的脸色看。

“科长,茶叶快用完了。”

“那就去买新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来请示我……”

“可您不是不满意我之前买的茶嘛。”

“谁让你买茉莉花茶了,就要最普通的绿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跟说漫才[1] 似的。爱美从不跟人客气,打起交道来倒是轻松。而且她也不性感,不至于让人分心,这一点也不错。

开工十五分钟后,门口传来一个低沉得吓人的声音:“早。”顾问稻叶来了。一头灰白的头发剃得很短。稀稀拉拉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光的小眼睛。一身双排扣西装,乍一看还以为他是放高利贷的。

“冻死我了……这种天气就该窝在家里。”

虎背熊腰的他蜷着身子,捧着茶杯暖手。

稻叶是一名在职警官,隶属梦野警局生活安全科,以“人才交流”的名义被派到了友则所在的社会福利办公室。骗保的人大多有黑帮背景,稻叶警官就是专门对付这类人的。由于办公室会在下一年度划归市政府管辖,市政厅的助理们就去找警方交涉了一番,请来了这位外援。这是为了在县厅开始审查之前,尽可能减少低保人员的数量。友则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办过正式的人事手续,但上司叮嘱过“别到处乱说”,看来上头想这么糊弄下去。

“稻叶警官,之前那个拿残疾证当挡箭牌的低保人,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切实的证据,要劳您多费点心了……”

宇佐美客客气气地说道。稻叶是办公室里最年长的,享受着“客人”的待遇。

“放心吧,我不会让那种小流氓继续放肆下去的。改天我就把他抓起来,连带帮他开假证明的医生,让他把钱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稻叶胸有成竹。他们正在谈论一个用不法手段骗取低保的黑帮成员。最理想的情况是让他写一份退保申请,再把之前发的补助都讨回来。这的确是刑警才能办到的差事。

稻叶来之前,黑帮的流氓们简直无法无天。申请人把缺了小指的手掌往桌上一拍,用凶狠无比的口气说:“我的手都成这副样子了,没法工作。”职员们就会踢皮球,谁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友则手上也有好几个跟黑帮有牵扯的低保人。有了稻叶,再跟这种人打交道就有底气多了。之前有个前黑帮成员来市政厅领钱,却瞥见稻叶就在柜台后,顿时吓得面色铁青。

但稻叶实在不是一名“真诚的职员”。他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非常强势,缺乏自己是公仆的意识。市民随口跟他说两句话,他都会一脸不爽地嘟囔:“不知天高地厚……”也许他当警察当久了,习惯了别人低三下四吧。

所有人到齐之后,宇佐美分发了县厅下发的资料。那是上个月县内所有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低保领取情况一览表。

“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是申请人数还是领取人数,我们都是最高的。请大家严格控制申请人数,并重新调查自己手头的低保人,视情况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尤其是阿注,能多拿一份退保申请是一份……”

宇佐美一本正经地安排工作。起初他还会压低嗓门,免得被其他部门的人听见,可不知不觉中,训话反而成了常态。有时他甚至扯着嗓子大吼。

“总之,要让他们重新提交各种材料。有抚养义务的人也要多加联系,这样才能清除外围障碍。我不会给你们定明确的指标,但希望大家努力把数字搞上去。否则……”

宇佐美每周都这样要求大家“拿出成绩来”,这总让友则觉得自己成了私企的销售。也怪职员们之前一直没有“控制成本”的意识,为骗保的不法分子创造了条件。直到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敷衍态度引起了议会的关注,大家才开始正视现状。

梦野市是一年前诞生的新城市,由三个镇合并而成。这一并,低保户便直线上升。有议员指出,导致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也许是人们不像原来那样爱面子了。说不定还真是这么回事。分母一大,人一多,脸皮也会跟着变厚。

晨会结束后,友则把资料和数码相机塞进包里,准备出发。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去低保人家里家访。社会福利调查员就是干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