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诡计与欲望 第九章

星期天18点15分,卡罗尔·沃什伯恩站在阳台上,双手握紧栏杆,向下俯瞰北伦敦的全景。博洛尼来见她的时候,即便是深夜,她也不需要拉上窗帘。她当时知道自己不受监视、不受侵犯,他们可以一起凝视窗外的这座城市。那个时候,他们走到户外,在这里一起站着,她感受着他的胳膊隔着衣袖传过来的温度,觉得无比美妙、安全、私密,俯视着灯光交织下的世界里忙忙碌碌的人们。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是个享有特权的旁观者,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渴望进入这个自己永远被排除在外的、遥远又无法企及的天堂。他死后的每个晚上,她都会站在这里,看着灯光一个街区一个街区、一家一家地亮起来,方形的光束,椭圆形的光束,微光闪烁,从拉着窗帘的房间里透出来,那里的人们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

现在,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星期日终于快要结束了。下午的时候,她绝望地想要逃离这座公寓的囚禁,于是开车去了最近的一家超市。她什么都不需要,但也推了一辆小车,漫无目的地穿过各个货架,机械地伸出手去拿罐头、成包的食物、一卷卷的厕纸,把手推车堆得满满的,完全无视其他顾客投来的好奇目光。但是眼泪又开始流了出来,溅在她的手背上,逐渐变成不停滑落的一串泪流,打湿了一包包的麦片,弄皱了一卷卷的厕纸。她扔下装满不想要也不合适的物品的手推车,离开超市,走向停车场,又开车回了家。她开得很慢、很小心,就像新手司机一样,她眼中的世界模糊而难以辨别,行人的动作僵硬,就像木偶,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止不住的眼泪中融化了。

到了晚上,她突然生出一种迫切的需求,极其渴望他人的陪伴。并不是说她需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规划某种未来,在自己有意在身边营造的秘密空间里吐丝结网,开始把别人拉进来。也许假以时日她会这么做,但是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她只是感到了那种单纯的、不受控制的渴望,渴望和另一个人类在一起,听到另一个人发出寻常人类的声音。她给艾玛打了电话,艾玛是和她一起从雷丁来伦敦加入行政事务部的同伴,现在是卫生与社会安全部的主管。她成为保罗的情妇之前,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和艾玛一起度过的。她们会在小酒馆或者离两个人办公室都不太远的咖啡馆吃顿简餐,一起看电影,偶尔去看戏。有一个周末,她们甚至还一起去阿姆斯特丹参观了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她们的友谊对彼此要求不高,也不是必须向对方倾吐秘密。她一直都知道她的邀请如果和一个男人的约会冲突,艾玛绝对会选择去参加约会,而且艾玛也是她形成这种对隐私的强烈需求之后的第一位受害者。有可能和保罗共度的时间她连一个小时都不愿分给别人。她看了看表,18点42分。除非艾玛周末不在城里,不然她现在应该在家。

她得翻电话本查找艾玛的电话。熟悉的几位数字映入眼帘,就好像开启快要被遗忘的钥匙。自从警方离开之后她就再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她在想自己的声音在艾玛听来是否也像她自己认为的一样粗哑、虚假。

“你好,是艾玛吗?你绝对想不到我是谁。我是卡罗尔,卡罗尔·沃什伯恩。”

电话里传来了音乐声,是欢快的复调音乐,有可能是巴赫或者维瓦尔第。艾玛喊道:“把音乐调小一点,亲爱的。”然后她对电话里的卡罗尔说,“天哪!你怎么样?”

“还好。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在想你今晚想不想去看个电影之类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艾玛开口了,她的声音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又透露着一丝惊奇,甚至还有小心掩饰的些许反感。

“抱歉,我们请人来家里吃正餐了。”

艾玛总是说“正餐”而不说“晚餐”,即便她们只是在厨房里吃中餐外卖。这是卡罗尔在她身上发现的势利行为之一,也令她觉得不快。她说:“那下个周末呢?”

“恐怕也不行。阿利斯泰尔和我要开车去威尔特郡。事实上,我们是去见他的父母。也许以后再找时间吧。很高兴你打电话过来。我得挂了,客人们19点30分就要来了。我有空了再给你打电话。”

她用尽全力才没有喊出来:“也邀请我吧!加我一个!拜托了,我必须得去。”对方放下了听筒,噪声、音乐和谈话声再次中断。阿利斯泰尔。当然了,她忘了艾玛已经订婚了,对方是财政部的主管。那么说他已经搬进了她的公寓。她可以想象到他们现在在说什么:“她三年都没个音信儿,今天突然就打来电话,说想一起看电影,还是在礼拜天的晚上,天哪。”

艾玛也不会回电话的。她已经有了阿利斯泰尔,他们分享人生,有共同的朋友。你不可能把别人从你的生活中排除掉,然后还指望你想要再次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的时候,他们还能那么殷切、顺从,随时有空陪你。

她的假期还剩两天,然后才回到办公室上班。当然了,她可以回老家,但是这所公寓已经成了她的家。克拉克顿那幢城镇外的、屋顶高耸的方形小平房也不值得她费劲开车回去。自从12年前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她的寡母就一直住在那里。她已经有14个月没有回过家了。周五晚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时间,保罗在去选区之前可能会经过这里,和她共度几个小时的时光。她总是把礼拜日空出来陪他。她的母亲习惯了她的冷漠,似乎也不再特别担心她。她母亲的姐姐住在隔壁的小平房里,这两个寡妇抛开了从前的不满与隔阂,渐渐形成了互相支持的依存关系。她们偶尔给自己方砖一样规矩的生活增添一些小趣味:购物、早上到最喜欢的咖啡馆喝咖啡、去图书馆还书、晚上把晚饭放在托盘上边吃边看电视。卡罗尔已经几乎放弃了对她们生活的猜想,不去想她们为什么选择在海边生活却从来不到海边去、她们平时都谈些什么,等等。她现在就可以打电话过去,她母亲也会勉强地同意让她回去,但又会为了要收拾出备用床铺、打乱自己的周末计划、食物不够两个人吃等问题烦恼。她告诉自己,过去的三年里自己都在努力让母亲形成一种预期——卡罗尔会忽视自己。她也很感激自己和保罗相处的时间没有受到来自克拉克顿的打扰。在她看来,这个时候打电话,急匆匆回家找寻不能言明的抚慰,她的母亲即便是知道真相,恐怕也没有办法给予她安慰。

18点45分。如果这是周五,保罗现在应该已经过来了。他每次算好时间之后才会进来,以确保门厅里没有人看到他。然后一长两短的门铃声就会响起,那是他给的信号。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长长的一声,非常执着。她认为自己又听到了第二声和第三声,但那很有可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有那么不可思议的一瞬间,最多也就是一秒钟,她以为他来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愚蠢的误解。她喊道:“保罗,保罗,我的爱人!”几乎是飞身扑向了门边。随后,她的头脑回到现实中,意识到了真相。对讲机的听筒从她湿漉漉的手掌中滑出,几乎要落在地上,她的嘴唇干燥无比,仿佛能听见嘴唇干裂开的声音。她低声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