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进入十二月,水名的案子已经正式进入初审程序。由于案件涉及白宫高层,以及有可能牵涉到国会和总统的权力分割问题,案件进行得缓慢而谨慎。按律师的预测,整个初审程序拖上个一年两年都很有可能。初审之后,即使水名败诉还有上诉的余地。因此最终结果会如何,目前根本无法预测。而在法院的判决生效之前,商务部的决定也不会改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水名电脑将会保持现在的姿态继续出现在美国市场上。

谷协内阁在非正式场合已经表示过,将会尽可能帮助这个日本最大的电子集团渡过难关。而关东两家最大的银行也表示,美国的案件不会影响他们与水名的长期合作关系。十月初因为丑闻而下跌了百分之五十的水名集团的股票,在利好消息的刺激下,正在缓慢回升着。

将近圣诞节,水名来岛出差到长崎县的森本电子,去洽谈下一年的笔记本电脑零件的订单。森本电子是平成六年76成立的小型电子零件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产品的品质却一直深得水名的信赖,十几年来一直承接着水名的订单。因此,这一次来岛与其说是来谈合同,不如说是来回访合作伙伴。

森本电子的厂房,位于长崎半岛南面临海的弁井山下。在冬日晴朗的天气里,办公室窗外一片淡蓝色的平静大海,隔着玻璃窗依旧能时不时听到轻微的波浪拍打防波堤的声音。就在跟森本社长聊到森本电子明年预计的生产规模的时候,森本突然说道:“不过贵公司能够渡过这次的难关,实在是太好了。”他看着来岛:“我听水名社长说,明年贵公司还会扩大对海外市场的开发。”

“啊,是啊。”来岛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看上去有些走神。

窗外海浪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大概是海面上起风了的缘故。来岛看了看窗外,突然问道:“我听说弁井山上也有贵公司的厂房是吗?”

“没错,”森本社长笑着说:“但是十年前因为要扩建厂房,而把工厂搬到了山下,所以山上的工厂就废弃了。本来山上的厂房也是从宫田电子那里收购来的,都是些昭和年代的厂房了,直接在那个上面扩建的价值也不大。”

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到了位于弁井山半山腰处的老旧工厂,厂房旁边还有一幢三层楼高的办公楼。来岛把车停在工厂大门外,拨开了挂在门上破旧的“禁止入内”的牌子。穿过满是灰尘蜘蛛网锈迹斑斑的楼道,来岛推开了三楼尽头房间的门。迎面而来的是阳台外冬日蔚蓝的长崎海,在正午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斑。这间房间并不是太大,但是由于有阳台的关系,只要打开通往阳台的门,房间在视觉上就会被扩大整整一倍。这里应该是当年的社长办公室,至少在宫田电子时代是如此。

来岛走到阳台上,他确实看到了在远处长崎海面上的“军舰岛”,即使因为距离,只能看到岛的模糊轮廓,那些棱角分明的水泥建筑却意外地清晰,仿佛一堆被废弃的伤口,裸露在海平面上。记忆与现实的画面轰然重叠,一瞬间来岛一阵晕眩,他用手撑住肮脏的阳台围栏才站稳。

“原来是在这里啊。”他喃喃自语道。十四岁那年映入眼帘的风景,自己曾经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了,却以如此不经意的方式被自己再次找到。

平成六年77,十四岁的来岛刚刚上初中。那天,因为司机生病而没有人来接的来岛,在一个人回家的路上被四个混混模样的人,绑进了一量小型商旅车,然后被关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囚禁了起来。

被囚禁的前三天时间里,来岛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也没有水可以喝。他的双手被反绑着,眼睛上蒙着黑布,被扔在地上,不管怎么呻吟哭喊也没有人理会。在那片绝望的黑暗中,环绕着来岛的是让他刻骨铭心的恐惧。因为饥饿和脱水,到了第三天,他的听觉和触觉都开始慢慢迟钝。已经只剩下呼吸的力气,连声音都无法发出的来岛,想着自己是不是就会这样死去了。突然蒙住眼睛的布被粗暴地扯开,那股力量几乎将来岛的头抬起来。黑布松开之后,他的后脑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瞬间大脑内一阵轰鸣,来岛分明闻到了口腔里血的味道。就在眼睛被光线刺激模糊一片的时候,一股水流迎面而来。

嘴唇刚沾到渴望了太久的水,舌头便贪婪地伸了出来,拼命地想要接取水源。打在脸上的水流同样灌进了鼻子里,来岛仿佛是用尽生命的力气蜷缩成一团咳嗽起来。流入鼻子的水让他呼吸困难,不管怎么咳嗽都无法解决窒息的问题。他努力侧过身子想要躲开水流,可是脸马上又被水流覆盖。直到他听到“砰”的一声,恍惚中一个塑料瓶子被砸在身边的地上。

“你们都疯了吗?”一个粗重的声音吼着:“把他弄死了怎么办?”

“可是……反正那个叫莲城的不是说了,只要把他关在这里到周五就可以了吗?我想他没那么容易死……”

“还顶嘴。”尖锐的巴掌声和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透过水泥地板无比清晰地刺激着来岛的耳朵。那个声音又吼道:“那个律师说了,如果他死了就一分钱也不会给我们。你们倒是给我不吃不喝一个星期试试看!”

强烈的感官刺激下,已经迟钝麻木的听觉和视觉都逐渐回复起来。看到的首先是高大的架着无数钢材料的屋顶,以及一束投在地上的光线中旋转的灰尘。身边是陈旧笨重的工作台,布满了脏污。在吵吵嚷嚷中,总算将呼吸调整过来的来岛,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了。他只能那样仰躺着,在昏暗却又刺眼的光线中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股贯穿身体的尖锐的刺痛中,来岛感到自己的左脸被生硬地挤压在水泥地板上,闻到的全是铁锈那让人想吐的味道。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压在自己身后的人的动作,一步一步撕扯着他的身体,仿佛内脏全部被翻转了一般,疼得让他头昏目眩。

“好痛。”来岛下意识地喊了出来,眼泪顷刻就打湿了眼前的地面。“哈哈哈哈。他在喊痛。”旁边一个声音张狂地笑着。

“你不觉得快乐吗?小少爷。”另一个人的声音。

刺耳的笑声混合着让人昏厥的疼痛,再一次将来岛淹没。之后的事情他全部都不记得了,因为饥渴,身体连下意识地抵抗疼痛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只能暴露在那片狂笑带来的凌辱中,动弹不得,无处躲藏。

不知道是第几天过去之后,四周不可思议地安静了下来。来岛已经虚弱得连挪动身体都做不到了,意识稍微清醒一点,便感觉到全身上下的剧痛。恍惚间,身边除了大型机器一个人也没有。突然他听到巨大的铁门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昏暗中一股强光涌了进来,那一刻,来岛还以为是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