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石然的回忆(第2/3页)

“有什么有!这个家都被你毁了!”石建国的妻子站在门外,看着墙壁上的红色油漆字,冲着屋内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妻子还在气头上,石然又年幼不懂事,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短短几天的时间,石建国就已经被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也就是在这一天,悲剧发生了,他在一种真空的无意识的状态下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在上午第三节课下课之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其实他早在第一堂课上课之前就来到了楼顶。早上他来到学校,刚进年级组办公室,就被校长叫去了校长室。

校长对他说:“建国啊,我和几个校领导商量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你现在暂时不适合再到学校里来了,那么多家长和社会上的人天天堵在学校门口,影响有多坏啊。反正你现在也不上课,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也没啥事可干,我觉得你还是回家休息两三个月吧,等风波平息了,我们再考虑请你回来上课。老实说,保留你的教师资格,还是我向教育局的领导好说歹说替你争取来的,但现在群众的意见这么大,我真的很为难啊。”

“哦,好,我回家,回家。”石建国眼睛盯着地面,平淡地说道。接着,他向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校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趁现在一大早校门口还没有抗议的人群聚集,快走吧。”

“好,我这就走。”石建国喃喃地说道,“我走了,再见。”

接着,他回到了年级组办公室,向每个老师都鞠了一躬,办公室里所有老师对他的这一举动皆装作没有看到。

“再见了。”石建国鞠完躬后淡淡地对老师们说道。

说完,石建国走出了办公室,没有一个老师转身看看他,谁都不在乎他下一步将会干什么。

然后他不知不觉地就顺着楼梯走上了楼顶。的确是不知不觉的,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在为要不要去死而挣扎,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上来。他在楼顶坐了好久,迎着风,风儿像是在与他开玩笑,一次次地将打火机的火苗吹灭,他艰难地点燃了手中的香烟,心说,就连风都在嘲笑自己。

第三节课下课后,孩子们冲出教室,有的跑向厕所,有的跑向校园小卖部,平静的校园立刻变得嘈杂起来。孩子们那听起来本该是充满天真童趣的欢叫声,进到石建国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令人懊恼的噪音,同时也像是对他的嘲笑和谩骂,这噪音猛然间刺激到了他脑神经,使他彻底崩溃了。

毫无征兆地,正在课间休息或玩耍的各年级小学生们,还有老师们,突然听到了从头顶上传来的一声怒吼——

“我没有欺负她!我是清白的!”

石建国跳了下去,七层楼的高度,掉下去只需一两秒钟,两秒钟还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想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更别提好好回顾自己的一生了。

当学生和老师们从这一声怒吼带来的惊讶中反应过来的时候,石建国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具尸体。

校园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孩子的尖叫声和哭声。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全都被楼下的喧闹声吸引了出去,扒在走廊的半人高的栏杆上伸头往下看,教室里只剩下石然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发着呆。当两名同学大叫着“石然,你爸跳楼了!”他缓缓抬起头时,还没能清楚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脱口而出问出了“从几楼跳的”这样的傻话。

石然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下楼的,可能是被同学拉下去的,又好像不是,总之就是记不清了,因为这件事对他而言毫无真实感。

对于小孩子来说,跳楼而死的尸体和满地鲜血的场面过于恐怖,所以现场并没有围满好奇的人群,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大部分胆小的孩子都用双手捂着脸,敢从指缝里窥视的算是胆子大的了。石然独自走近父亲的尸体,他的视线正好和父亲睁开的但已没了光彩的双眼对上了。石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叫,目瞪口呆地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石建国——他的世界瞬间变得真空,仿佛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除了黑暗深处的那具尸体,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石然看到石建国睁着的双眼也在看着他,心里嘀咕着:他还在看着我呢,他死了吗?喂!我的礼物呢?

好没有真实感——这是长大以后石然再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重新感受到的当时的感觉。

石建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逃离了自己的精神地狱,但石然的精神地狱之旅才刚刚开始。大人有大人们的世界,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世界。因为爸爸石建国出的这件事,使得石然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跟他要好的同学不再理他了,但很快同学们对他的态度又“热”了起来。他爸爸之前所执教的四(2)班的一个名叫吴立辉的同学说:“你爸爸是个强奸犯,你就是个小强奸犯。”从那天起,“小强奸犯”便成了石然在学校里的外号,并一直持续到了小学毕业。

石然曾问过母亲:爸爸究竟为什么要跳楼?除了一顿暴打,他没能从母亲的口中得到任何答案。母亲冲他嚷道:“以后不许再提你爸,你没有爸爸了!”以至于他剩下的几个问题都不敢再问出口——什么叫强奸?报纸上说的不是猥亵吗?什么叫猥亵?为什么我的同学都要骂我是小强奸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同学们都看不起我?为什么连老师也看不起我?……

之后的很多年里,石然一直和母亲保持着一种默契,对石建国这个人绝口不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当石然长到了明白强奸和猥亵分别是什么意思的年龄时,他开始憎恨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是猥亵不是强奸,但这二者的区别对他来说早已经不重要了,他痛恨自己是石建国的儿子。

没有什么痛苦是时间不能打败的,心灵受到再大的创伤,二十年的时间也能让人慢慢淡忘。但也仅仅是淡忘,不是遗忘。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暂时在心底被封存了起来,谁都有不愿被触碰到的痛苦,潜意识会帮助我们将它藏起来,保护我们不受伤害。但有时别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或是一句无心的话,就能使潜意识的保护前功尽弃,不论时间有多久,藏得有多深。

石然就是这样,他用了很多年才终于走出了阴影,父亲的事给他带来的羞耻感和低人一等的感觉逐渐被他从心里一点点地驱散,他和所有年轻的上班族一样为生活打拼着,想存钱买房,做着抱得美人归的美梦。但半年前获知的一个真相,刺激到了他遥远的回忆,也击碎了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最直接的影响,一是他杀了一个人,二是性向的改变。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件事的发生,已经将他的人生彻底毁掉了,现在的自己只是一具会呼吸却没了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