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3页)

那个丑恶的沙哑声音又愤怒地大吼起来。

“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哪种人,能使警察出面,还有一个男人被枪杀了?我非常不想让你回来了!我可不能降低我店铺的格调!”

米奇回复了几句恭顺而又称不上是承诺的话。最后,她终于挂掉了电话,解脱地长叹了一声,感到恶心与战栗。

“是我工作的地方,”她解释道,“我得通知他们,由于庭审和——警察的缘故,我星期四才能回去了。”

“但愿他们能对此表示体谅。你工作的那家服装店怎么样?管理店铺的那位女士对她的雇员是不是和蔼可亲、通情达理?”

“我可不会这样形容她!她是一个来自白教堂区的犹太女人,满头染过的头发,嗓门儿活像一只秧鸡[1]。”

“天哪,我亲爱的米奇——”

爱德华脸上的惊恐之情几乎使米奇笑出声来。他显得极为关切。

“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该受那份气。如果你一定要工作的话,也该找一个环境和谐的地方,并且得和你喜欢的人一起工作才行。”

米奇沉默地注视了他片刻,没有回答。

她暗忖,该如何对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人解释呢?爱德华对于劳力市场,对于工作,又了解多少?

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辛酸。露西、亨利、爱德华——是的,甚至亨莉埃塔——他们所有人与她之间,都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条区分有闲阶级同劳动阶级的鸿沟。

他们完全不了解,找份工作有多么困难,而一旦找到了工作,要保住它又有多么困难!也许别人会说,她其实并不是非要挣钱养活自己不可的。露西和亨利会非常乐意给她一个家——他们也会同样乐意给她一笔零花钱。爱德华也会很乐于资助她。

但接受这些富庶的亲戚们为她提供的安逸生活,总让米奇内心深处有些抵触。偶尔来到这里,享受露西过的这种秩序井然的奢华日子,固然十分愉快。她可以在这里尽情享受。但她心中仍然保有十分固执的独立精神,使她无法接受他们把那样的生活当作礼物一般送到她手上。也是出于同样的精神,使她不愿向亲戚朋友借钱,自己做个生意。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了。

她不愿借钱——不愿使用任何影响力。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每周挣四英镑的工作,如果阿尔弗雷治夫人雇佣米奇是希望米奇会带她那些“社会名流”朋友来买东西的话,那么阿尔弗雷治夫人一定大失所望。米奇坚决制止她的朋友们动这样的念头。

她对工作并没有抱有什么幻想。她憎恶那家商店,憎恶阿尔弗雷治夫人,憎恶必须时时刻刻对那些坏脾气又不礼貌的客人卑躬屈膝。但由于她并不具有必备的资历,她很怀疑自己是否能找到一份令她比较喜欢的工作。

爱德华那种设想——以为她面前敞开着广阔的天地可供选择——在这个早晨,显得格外令人恼火,几乎无法忍受。爱德华有什么权利居住在与现实生活完全割裂的世界里呢?

他们是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而她——只是半个安格卡特尔!有的时候,就比如今天早晨,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个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她完全是她父亲的女儿。

她怀着那股爱与懊悔的痛楚,想起了父亲,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疲惫的中年男人。多年来他勉力经营着那份小小的家族事业,但无论他多么用心和努力,生意还是不可阻挡地缓缓萧条了下去。这并不是他的无能造成的——那只是不可抵抗的社会进程。

奇怪的是,米奇一直深深爱着她那安静而疲倦的父亲,而不是她那才华横溢的、姓安格卡特尔的母亲。每次,当她去安斯威克疯玩几天回来时,她都会搂着父亲的脖子,面对他疲倦的脸上显现出的淡淡的不以为然,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

米奇十三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了。有时候,米奇会觉得,她对母亲几乎毫不了解。她似乎总是那么茫然、迷人、快乐。她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婚姻呢,那桩使她离开安格卡特尔家族圈子的婚姻?米奇对此一无所知。她的父亲在妻子去世之后变得更加灰气和安静。他那对抗生意败落的努力也日益徒劳无功。在米奇十八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去世了。

米奇曾和好几个安格卡特尔家的亲戚们住在一起,曾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那里接受礼物,曾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但她拒绝接受他们善意的资助。虽然她很爱他们,但有很多次,就好像此刻,她会突然而强烈地感受到她和他们之间截然不同。

她满怀怨恨地想,他们什么都不懂!

爱德华同往常一样敏感,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他温柔地问:“我使你难过了吗?为什么?”

露西飘进屋里。她正同自己谈得起劲儿。

“——你看,谁都没法儿真正知道她到底是喜欢白牡鹿庄园还是喜欢我们家。”

米奇茫然地看着她——接着又看看爱德华。

“看爱德华没用,”露西·安格卡特尔说,“爱德华完全不会明白的,而你,米奇,总是那么实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露西。”

露西看上去很惊奇。

“当然是开庭审讯啊,亲爱的。格尔达为此不得不回到这儿来。她该住在这儿,还是去白牡鹿庄园?在这儿会引起痛苦的联想,这是当然的——但是,在白牡鹿庄园,一定会有人盯着她看,还会有大量的记者。星期三,你知道,十一点,还是十一点半?”一缕微笑忽然点亮了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脸,“我还从没有参加过庭审呢!我想我那件灰色的——还有帽子,那是一定的,就像去教堂——但手套不能戴。”

“你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拿起电话听筒,认真地注视着它,接着说道,“我想,到现在,除了园艺手套外我应该没有别的手套了!当然,从前在总督府时有很多礼服手套,但都已经收起来了。手套其实挺傻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它唯一的用处是避免在犯罪中留下指纹。”爱德华微笑着说。

“哦,你这话可真有趣,爱德华——非常有趣。我拿着这玩意儿干吗呢?”安格卡特尔夫人略带一丝厌恶地瞅着电话听筒。

“你刚刚是要给什么人打电话吗?”

“我觉得不是。”安格卡特尔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听筒放回到了电话座机上。

她的目光从爱德华移向米奇。

“我想,爱德华,你不应该惹米奇难过。这种突然死亡的事对米奇的影响比对我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