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门弟子(第2/3页)

顾志昌沉着脸,一直盯着棺材里的遗体看,旁若无人,好像灵魂出窍,在旁观另一个自己。陈庭从追悼会一路垂泪到了火化场,等到一切结束,他瘫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手捂着眼睛,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顾世过来在他跟前站了会儿,轻轻唤他:“大部队要走了。你是跟我们回去,还是回家休息会儿?头儿说今天不加班。”

远处,顾志昌他们正在和家属握手,互相安慰,彼此都在抹泪。

陈庭定神看了看眼前的人,愣了一下,才回答:“我暂时哪里都不想去,你能不能陪我坐会儿?”

顾世有点吃惊,又有点为难,朝远处车上的人挥了挥手,然后坐下了。

“我一直没把你当领导看,称呼上也没改口,你不介意吗?”

顾世摇摇头。

他又深沉地看着刚才火化地的出口:“你说,像我师傅这样的警察是不是特别可悲?一辈子家里没放多少精力,不少还因为加班而单身、离婚,都快退休了,事业上还是默默无闻。僧多粥少的体制里,评功论奖、职称待遇,没有一样和他的工作成果成正比。哪怕末了,人没了,最后给他真心实意送行的,也就我们这些工作上的搭档、徒弟。”

顾世宽慰他道:“人一辈子能有老同志敬重,小同志信赖,有那么几个人发自内心地为他走了难过,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陈庭双眼无神地盯着地上的几粒石子,用脚反复揉搓着:“也是。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师傅的。他想说的话就说,想做的事就做,好像从来没有瞻前顾后的纠结,虽然有得有失,倒也活得淋漓极致。”

“今天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情,总是会让人有很多感慨。”

“不,我不是今天才有这个想法。”陈庭提高了声音,顾世有点诧异地朝他看。

“你不明白,我还很羡慕你。”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无非是个副科长的小职位而已。”

“我不是指实职虚职这类事情。或许因为你有个做警察的父亲,他又比较民主,所以你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退缩犹豫,我却不一样。”

顾世明白他指的是他的母亲,一个三级甲等医院的中医科主任。顾世曾经在公安系统的专家义诊时见过她一面,保养得很细腻的皮肤,她那个年龄少有的匀称身材,白皙高挺的鼻子上架着副无框眼镜,说话有着让人不容置疑的威严,似乎总是不愿意多说一个字,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礼貌中包裹着冷漠的笑。

警校见习的那一年,她到地区派出所去实习,见到比较难缠的有两类人,一种是耍酒疯的醉汉,还有一种就是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不知为何,陈庭的母亲给人的感觉就是第二类人的进阶版,让人总想刻意保持距离。

“比如,我从来不敢对虚伪的领导说‘不’,哪怕我知道他们大多数时候只是考虑自己的官位;我也不敢和笑面虎同事撕破脸,哪怕知道他在背后中伤捣鬼。我不敢对能干善良的人说出欣赏,即使对用心培养我的师傅。”

“中庸含蓄是我们的本能,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做不到。”

陈庭顿了顿:“甚至,我都不敢对喜欢的人说出自己的想法!”

顾世能够理解人在特殊场合突然敞开心扉,只是没料到会谈到这样的话题,而且陈庭哭红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注意到她的窘迫,失落地低下头去:“你说,是不是哪天我像师傅这样一下子走了,会留下特别多的遗憾,就因为我从来都是对家长对领导言听计从,不敢有自己的选择?”

顾世本能地去捂住他的嘴,指间感觉到他嘴唇被全身带动轻轻一颤,又条件反射地赶紧放开。气氛突然间有点微妙,她能感觉到陈庭紧盯不放的凝视,像是在用眼神摩挲自己的脸,她的整个脸都开始发烫,耳朵已经变得通红了。这不是常态的他,平时他从来不正眼看自己。

出于礼貌,她从来没有表现出看不起陈庭。他会因为母亲的一个电话诚惶诚恐地离开同事聚会。他和之前的女友本来都谈婚论嫁了,因为母亲的极力反对,他就和人家分手了,女孩子还哭哭啼啼地到单位来挽留过他,那时他的表情除了无奈,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难过,甚至还有像他母亲一样的冷漠。“妈宝男”是她对他进行概括用的一个词。

如今,“妈宝男”居然说出了什么“喜欢”。她不再接话,平淡地说了句“赶紧回家休息吧”就匆匆离去了。陈庭一个人怅然若失地坐在原地。

来B市已经快两周了,周四一大早,张弛把这些天来唯一的定稿模拟画像交到了组长手里,就提出返回A市。画像上,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个可爱的儿童。

组长沉吟许久。张弛明白这么多天,他对于自己的信任已经从寥寥无几降到几乎为负。张弛只是不卑不亢地请对方不管如何将信将疑,都要把这张画像传给侦查员跟进。

张弛打定了回去的主意。原因有二:一是,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没有再留下赖吃赖住的意义;二是,政治处已经对他的借调时间颇有微词,听说顾志昌正在为他竭力争取刑警队的正式编制,他隐隐地期待着一个结果,确切地说是一个惊喜。

至于是什么结果,他无法抱太大的期望。他进单位两年不到,就洞察到体制内核心业务部门高于一般部门,但只要是机关部门发话,其他部门又都必须让道,这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与此同时,指挥室和政治处的领导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一个嫌弃对方不懂业务,一个鄙视对方不重视队伍,有点类似企业里的销售部门和市场部门,并驾齐驱又彼此挤兑,似乎只有通过长期的抗衡才能获得让一把手重视的地位。而这其中,“抢人”又成了衡量的一个标准,说得好听是求贤若渴,说得难听则是哪怕自己不用,也不能被别人要了去,显得地位弱势。

顾志昌一个自己的实职副处的职位都没解决的老民警,又能有什么能耐和整个体制架构的潜规则去抵抗呢?

周五下午,刚刚开完冗长的警长会议,大家夹着笔记本就直冲卫生间。会议中间,就有几个老烟枪到走廊里过烟瘾,其中一个看到顾世,悄悄让她快把顾志昌找回来,再晚点儿,估计要被直接“剥皮”了。

“剥皮”是老警察们对于开除公职、辞退警察的一种俗称。顾世心中一惊,耐着性子等他们开完会,就径直走到顾志昌的办公室门口,门是锁着的,她只好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才意识到刚才父亲早就不在会场里了。

会后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电梯门口的那道玻璃门被重重地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有些暴躁的脚步声,短促、高频,最后是一声闷雷般的关门声,整个楼道的办公室的门都被带动着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