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2/3页)

《卡塞尔》杂志支付我包括预付款五百英镑在内共七百五十英镑。我已经跟埃里斯公司谈妥,预定分上中下三册出版《夫妇》,发行日期是1月27日。尽管在美国连载销售平平,但《哈泼》杂志很喜欢前几章的质量,出乎我意料地寄给我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此外,我撰写《夫妇》过程中已经决定将来要将之改编成剧本——某方面看来,《夫妇》和我后来的小说都算是简略版的剧本——我期待未来全书完成后能迅速改编成剧本在英美两地上演,增加我的收入。

相较之下,狄更斯过去一年多来在文学创作上可谓乏善可陈。

正因如此,5月某一天我在《一年四季》看到的文件让我更受伤。那天我到威灵顿街办公室找威尔斯或狄更斯商议(要求)归还我小说版权的事。当时他们俩都出去吃午餐了,我于是习惯性地从这间办公室逛到那间办公室,无意中看到一张福斯特与多尔毕寄来的对账信函。

那是狄更斯朗读收入的总账目。看着这份文件,我脑子里的甲虫匆匆奔到我右眼后方,害我顿时前额紧绷,头痛欲裂。我就是在这股渐次增强的剧痛中阅读多尔毕的紧凑字迹写下的一栏栏账目的:

多年来狄更斯总共办了四百二十三场售票朗读会,其中一百一十一场是在阿瑟·史密斯担任经纪人的时代,七十场是汤玛士·黑德兰,另外二百四十二场则是多尔毕。在史密斯与黑德兰时代,狄更斯好像从来不曾记录确切的获利数字。不过,这年春天他估计当时那些演出的收入大约有一万二千英镑。到了多尔毕时代,他的收入增加到三万三千英镑。前后两笔获利加起来总共是四万五千英镑,平均每场超过一百英镑。再者,根据狄更斯附上的字条,这笔数目几乎是他目前总资产九万三千英镑的一半。

九万三千英镑。去年一整年跟今年,由于我个人在《黑与白》投下的资金,给费克特的高额借贷,格洛斯特街90号那栋豪宅的经常性修缮(以及那里两名仆人加一名厨子的薪水),慷慨支付马莎的生活费,特别是基于个人医疗用途持续购买的大量鸦片与吗啡,我的财务始终处于困窘状态,正如前一年我写给好朋友雷曼(他答应借我钱)的信里所说:“我竟为艺术赔钱。该死的艺术!”

天气不好,所以那天下午我从威灵顿街搭出租马车回家,途中看见狄更斯长女玛丽冒雨走在河岸街。我马上要求车夫停车,跑到她身边,得知她(到市区吃午餐后准备返回米勒吉伯森宅邸)没带雨具又招不到出租车,只得一个人走回家。我扶她上我的马车,用手杖敲敲车顶,大声告诉车夫:“海德公园5号,大理石拱门对面。”

玛丽身上的雨水滴落椅垫,我给了她两条干净手帕,至少让她擦干脸和双手。我看见她红着眼眶,这才发现她刚刚在哭。马车在车潮中慢慢往北走,她一面擦雨水,一面跟我聊天。那天下午打在马车顶上的雨水似乎特别坚持不懈。

“你人真好,”这个心烦意乱的年轻女子(只是,已经三十二岁的她实在称不上年轻女子)说,“威尔基,你对我们家人一直都很好。”

“以后也会,”我喃喃应道,“毕竟多年来承蒙你们家的善意照顾。”我们上面在雨中驾车的车夫大声吼叫抽动鞭子,但对象不是他自己的可怜马儿,而是横越他面前的运货马车车夫。

玛丽好像没在听我的话。她把湿透的手帕还给我,叹了口气,说道:“几天前我参加了女王的舞会,玩得很开心!气氛很欢乐!父亲原本要陪我去的,到最后却出不了门……”

“但愿不是因为身体出状况。”我说。

“正是,很不幸,正是。他说他的脚——我只是重复他的话,请见谅——痛入骨髓。他每天连跛着走到书桌写作都有困难。”

“玛丽,听你这么说我很焦急。”

“对,对,我们大家也是。女王舞会前一天,有个人来拜访父亲,是个有志从事文学创作的年轻女孩。某个利顿爵爷建议她跟父亲谈谈,顺便介绍她过来。父亲叙述他撰写连载中的《祖德》的愉快心情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冒冒失失地问:‘万一您书还没写完就死了呢?’”

“太可恶了。”我咕哝说道。

“对,对。你知道父亲聊天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笑容,眼神却突然聚焦到远处某个地方,当时就是这样,然后他说:‘啊!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这个问题。’那女孩突然慌乱起来……”

“是该如此。”我说。

“对,对……可是父亲发现他的话害她受窘,又用最亲切的语气轻声告诉她:‘你只能继续写下去,把握仅有的时间’。”

“说得很对,”我说,“在这方面我们作家都有同感。”

玛丽忙乱地动手整理她的帽子,把淋湿的头发和下垂的鬈发拨弄整齐,这段时间我默默思索狄更斯两个女儿的惨淡前途。凯蒂嫁了个病重丈夫,又因为她父母失和外加她自己四处调情等行径,几乎成了伦敦社交圈的弃儿。她言辞过于尖锐,让社交圈人士或可能的婚姻对象都退避三舍。玛丽没有凯蒂那么聪明,但她为了融入社会往往操之过急,结果只挤进社交圈边缘,而且经常卷入恶毒流言,这一切同样导因于她父亲的政治立场、她妹妹的行为举止和她自己的未婚身份。玛丽最后一个可能对象是波希,可是正如去年除夕凯蒂所说,波希娶了个“忸怩作态的小妖精”,放弃了他当狄更斯女婿的最后机会。

“回到盖德山庄以后大家都会很高兴。”玛丽突然说道。她已经抖平发皱的裙子,再把潮湿的上衣蕾丝拉正,弄出点体面模样。

“哦,你们这么快就要离开米勒吉伯森宅邸了吗?我以为租期还没到。”

“租期只到6月1日。父亲急着想回盖德山庄过夏天。家里门窗都打开了,他要我们大家6月2日或3日就回去,全家人开开心心住在一起。到时候他就不太需要再回城里来了,我是指这个夏天。搭火车对父亲来说太折磨了。再者,我们在盖德山庄,爱伦比较方便过来做客。”

我听得猛眨眼,赶紧摘下眼镜用湿透的手帕擦镜片,借以掩饰我的反应。

“特南小姐还常去盖德山庄?”我随口问道。

“是啊,这几年她经常来看我们,你弟弟或凯蒂一定告诉过你。话说回来,爱伦到山庄小住的时候刚好都没碰到你,可真怪。不过你向来很忙!”

“的确。”我说。

那么爱伦仍然经常走访盖德山庄,我很意外。我相信狄更斯曾经要他的女儿们发誓不可以对外透露这件事,否则又给社会一个理由避开她们。可是头脑简单的玛丽已经忘记了,或者她以为我还是她父亲的密友,觉得她父亲不会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