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2/4页)

那天狄更斯安抚了乔吉娜、玛丽和其他乘客,连向来不容易受惊扰的多尔毕都承认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到了隔天,等狄更斯再次谋杀南希,朗读会结束后他得靠多尔毕扶他走下舞台。

狄更斯特别在切尔滕纳姆安排一场演出,让他的年迈好友麦克雷迪也能聆赏这场谋杀案。表演结束后,七十五岁高龄、老态龙钟的麦克雷迪倚着多尔毕的胳膊,摇摇晃晃来到后台,喝下两杯香槟后才能开口说话。麦克雷迪看过谋杀案后情绪格外激动,狄更斯刻意表现得满不在乎,但老麦克雷迪不吃那一套。他沙哑的嗓音里夹带着一丝过去在舞台上的盛怒,吼着说:“不,狄更斯……呃……呃……我绝不会……呃……呃……不当一回事。我……呃……呃……过去的辉煌时代……呃……亲爱的孩子……你记得的……呃……过去了,过去了!……不!”此时他的吼叫变成咆哮,“现在变成这个……呃……两个麦克白!”

最后一句太过洪亮、太过激动,狄更斯和多尔毕只能无可奈何地盯着老麦克雷迪。毕竟麦克雷迪是诠释麦克白的第一把交椅,他自己也深深以此为荣,比他的娇妻和渐渐成长的可爱女儿都令他感到骄傲。如今他似乎在说,从纯粹的惊恐与情感面来看,狄更斯谋杀南希无论在演技或戏剧效果上,都足以媲美他阐释得最好的麦克白。

之后身材魁梧的老麦克雷迪就站在那里瞪着多尔毕,仿佛始终沉默的多尔毕出声反驳他似的。然后他就……走了。他的身体还在,手里还端着第三杯香槟,他宽阔的下颚和侧脸依然不服气地往上往外突出。可是麦克雷迪本人离开了,诚如狄更斯事后告诉多尔毕与福斯特的话,只留下他自己的苍白光学幻象。

在克利夫登,谋杀案引发了狄更斯欢天喜地称为传染性昏厥的现象。“我猜至少有十几二十位女士各自在不同时段全身僵直被抬出去,场面有点儿滑稽。”狄更斯很开心。

到了巴斯,几乎晕倒的却是狄更斯,因为那个小镇让他心神不宁。“我觉得那个小镇像座被亡者攻占的墓园。”他告诉多尔毕,“他们用自己的旧墓碑铺设街道,装扮得像活人,三三两两到处游荡,却是不成人样。”

2月波希不经意告诉我,乔吉娜和玛丽返回盖德山庄后,爱伦·特南又回到狄更斯身边。至少我是这么猜测的,波希口风还算紧,不会明说。波希终于要结婚了,他在火车站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狄更斯这个喜讯,狄更斯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转述给跟我在一起那个人听。”跟我在一起那个人……狄更斯几乎不太可能用如此婉转的说法来指称多尔毕或他的灯光师或煤气技师。爱伦是不是以妹妹而非情人的身份跟狄更斯投宿同一家旅馆?不难想象这对狄更斯而言又是额外的痛苦折磨。

我用“额外的痛苦折磨”这个词绝非偶然,因为当时狄更斯苦恼的不止健康问题。尽管他兴奋地告诉大家朗读会上有几十个女性晕倒,但谋杀南希这段演出明显严重损害了狄更斯的身体与心灵。我询问过的每个人,包括波希、福斯特、多尔毕和其他所有人,都说狄更斯写给他们的信里除了谋杀还是谋杀。他每星期至少表演四次,穿插在他那些最受欢迎的朗读段落里,而他似乎不只执迷于要把他表演过的所有演讲厅都变成惊悚剧院,甚至体验到了比尔·塞克斯的罪恶感。

“我要杀了南希……”

“我为谋杀做的准备……”

“我经常想到其他跟我一样的罪犯……”

“我又杀了南希,再一次,又一次……”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被通缉’……”

“我再一次让双手浸染无辜血液……”

“未来我还要谋杀南希很多次,却没有时间去做……”

更多这一类的语词透过信纸对我们这些留在伦敦的人倾吐。多尔毕写信告诉福斯特,狄更斯朗读过后没办法继续留在那个小镇或城市,所以很久以前安排好的火车行程都要调整,车票要换,额外的开销要支付,好让演出后疲累不堪、几乎没有力气走到车站的狄更斯当晚就能逃离,像个被通缉的逃犯。

“我杀南希以后人们看我的眼光变了。”狄更斯某次回到伦敦时对脑袋空空的威尔斯这么说,“我觉得他们都怕我。他们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不是基于见到名人的羞怯,而是恐惧造成的距离,也许还有反感与嫌恶。”

多尔毕告诉福斯特,有一次表演结束后他去到后台告诉狄更斯马车等着送他去车站,却发现狄更斯一双手已经至少洗了十五分钟。“多尔毕,我手上的血洗不掉。”疲惫的狄更斯抬起头,眼神里充满苦恼,“血卡在指甲缝底下,也渗进皮肤里。”

到伦敦、到布里斯托、到托基、到巴斯,之后回伦敦准备下一波前往苏格兰,狄更斯已经熟悉那些旅馆、车站、表演厅,甚至观众席里的面孔。不过,狄更斯左脚肿得太厉害,毕尔德禁止他继续苏格兰的表演,演出于是暂时延后。可是五天后狄更斯又上路了,不顾乔吉娜、他女儿们、他儿子查理以及波希、威尔斯与福斯特等人的苦苦哀求。

我决定到爱丁堡去看狄更斯谋杀南希,或许顺便看这场谋杀案谋杀狄更斯。

如今我几乎可以确定狄更斯是想借着朗读巡演自杀,可是我早先对这件事的愤怒已经稍有减退。我脑海里有个声音说:没错,这会让狄更斯死后留名,还会让他入葬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但至少他会死掉。我心满意足地提醒自己,自杀未必会成功。子弹嗒嗒地擦过头骨,在大脑里刻出沟槽,但寻短者未必会死,而很可能会变成流着口水的白痴度过下半辈子。或者某个女人企图上吊,结果绳子没勒断她脖子,有人割断绳子救下她,可惜为时已晚,脑部血液循环受阻过久,往后的人生中她颈子有一道疤痕,脖子难看地歪着,双眼空洞无神。

我告诉自己,借朗读巡演自杀,也可能功败垂成,演变成那些可喜的后果。

我提早抵达,先找好旅馆,狄更斯看见我在车站等他,显得又惊又喜。

“亲爱的威尔基,你气色好极了。”他叫道,“容光焕发。你是不是租了游艇冒着2月底的强风乘风破浪去了?”

“查尔斯,你看起来精神也很好。”我说。

狄更斯的样子糟透了,苍老多了,头发也更白了,头顶几乎全秃,仅剩的几绺花白发丝老远梳到另一边,连胡子都显得稀疏了些,而且蓬乱不整齐。他的眼眶泛红,眼窝底下有紫色凹陷。他两颊枯瘦,口气难闻,走路一拐一拐,像极了装了义肢的克里米亚战争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