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3/6页)

我不停告诉自己:没有急迫性危机。不管那蠢女孩听见了什么,在她父母回来以前(至少在乔治回来之前),那些秘密都会安稳地藏在这栋屋子里。

我躺在我的大床上看着晨曦渐渐明亮,心里诧异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很少注意到埃格妮丝。一开始她只是另一张需要喂饱(却不需要付薪水)的嘴,是我雇用乔治与贝西的附带条件。乔治与贝西本身已经不是多么称职的仆人:效率始终欠佳,幸好薪资非常低廉。多年来我只支付乔治和贝西微薄薪水,因此省下一笔钱,必要时可以请个好厨子。事实上,光是房子后面那些马厩的租金拿来付他们的薪水已经绰绰有余。

指甲咬光、一张扁平圆脸、笨手笨脚外加说话结巴的埃格妮丝一直是这屋子(和之前梅坎比街的房子)里非常熟悉的背景,在我心目中她根本是家具的一部分。多年来她对我来说与其说是仆人,不如说是衬托凯莉的聪慧与美貌的对比物。她们俩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但自从她们脱离幼儿期以后,因为埃格妮丝太乏味又缺乏想象力,凯莉对她渐渐失去兴趣。

可是现在我该拿这个看见另一个威尔基又听见我描述谋杀狄更斯计划的女孩怎么办?

我需要钱,这点毋庸置疑。我脑海里浮现出三百英镑这个数字。我想象那一堆纸钞与金币的具体画面。对头脑简单的埃格妮丝而言,这会是一笔巨大财富,听起来又不至于太虚幻。三百英镑好像很适合我的计划。

可是钱从哪里来?

过去几天来我花光了手边现金,还开了太多支票:买哑剧的票、采买宴会所需的杜松子酒和香槟、支付妮娜·雷曼的新厨子备办晚宴的费用。银行星期一才会营业,虽然我认识银行经理,周末跑到人家家门口要求兑现三百英镑的支票却怎么也不适合。

当然,狄更斯会肯借我这笔钱,可是来回跑一趟盖德山庄会耗掉大半天,我不想把埃格妮丝独自留在家里那么久。她父母和凯莉都不在家,她没人可以说话,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写封信寄出去。那可就糟了。我也不想让狄更斯纳闷儿我为什么周末要用到三百英镑。

基于同样理由,我不能找任何临时拿得出那么多钱借我的朋友或熟人,比如雷曼夫妇、波希、毕尔德、威廉·亨特。他们都不会拒绝我,但不可避免都会起疑。费克特就不会问我为什么需要这笔钱,也不会担心钱用到哪里去,更不会担心我不还,可惜费克特自己一如往常捉襟见肘。事实上,过去一年来我私下借给他太多钱,又投资了许多“戏剧开销”(仍未回收):先是《禁止通行》,现在又是《黑与白》(尽管剧本才开始动笔),所以新年一开始,我的财务状况就有点儿吃紧。

我洗过澡,把自己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我听见楼下厨房传来烹调的声响。

埃格妮丝也尽她最大的努力把自己打扮齐整,我想到她穿了最好的衣裳,可能准备出门,心里忽然一阵慌乱。我走进厨房时,她正在帮我准备丰盛早餐。

她看见我就吓得缩成一团,退到厨房角落。

我对她露出最温暖、最慈祥的笑容,甚至在门口停下脚步,举起双手,掌心朝前,让她知道我没有恶意。

“早安,埃格妮丝。你今天特别美丽。”

“早……早……早安,柯……柯……柯林斯先……先生。谢谢您,先生。您的鸡蛋、豌豆、培根和吐……吐……吐司就……就快好了。”

“太好了,”我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在厨房吃吗?”

这个提议显然吓坏她了。

“算了,我照旧在用餐室吃。《泰晤士报》来了吗?”

“是……是的……是的……先生,”她好不容易说完,“在用餐室桌上,跟平常一样。”她省略了第二句“先生”,以免再次卡住。她的脸红得发紫,培根烧焦了。“今……今天早上您要咖啡吗……柯林斯先生……或茶?”

“咖啡。谢谢你,埃格妮丝。”

我走进用餐室边看报纸边等。她端上来的每一只盘子里的每一样食物不是烧焦就是没熟,或者——不知怎的——二者皆是。连咖啡都有焦味,而且她倒咖啡的时候溅了好些在碟子里。我津津有味地把所有东西吃光喝光。

她再次进来帮我倒咖啡时,我又笑着对她说:“埃格妮丝,你能不能坐下来跟我聊一聊?”

她望着餐桌旁的空椅子,再度露出惊恐神色。坐上主人的餐桌?闻所未闻。

“或者站着,如果这样你比较自在的话。”我温和地补上一句,“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谈一谈……”

“昨天中午我什么都没听......”她口齿不清地抢着说。最后两个字听起来像“没心”。“什么都没……没听见,柯林斯先生。而且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您跟别人在您书房里,柯林斯先生,我发誓我没有。我也没听……”——没心——“有关狄更斯先生或任何人或任何东西。”

我强迫自己笑出声:“没事的,埃格妮丝,没事的。我堂弟来看我……”

我堂弟,是啊。我的双胞胎堂弟,我的分身堂弟。那个长相跟我一模一样,我从来没跟乔治或贝西说过、提起过的堂弟,连眼镜、西装、背心、肚子和刚开始变白的胡须都跟我毫无差别。

“当时你转身就跑,不然我会介绍你们认识。”我说完了。咧着嘴温和地笑那么长时间可真不容易,更何况还得说话。

埃格妮丝浑身上下都在抖。她得伸出一只手扶住椅子,才能站得稳。我发现她原本已经咬秃的指甲在流血。

“我……堂弟……也是写文章的绅士,”我柔声说道,“你可能听见了我们编造的假想故事的结尾……是关于某位像狄更斯先生那样的作家的谋杀案。狄更斯先生来过这里很多次了,你认识他。他如果听见我们的故事一定会觉得很有趣。只是一个像狄更斯先生的人,我们用他的名字当代号,故事里的人物当然不是他。埃格妮丝,你知道我写惊悚故事和剧本,对吧?”

埃格妮丝的眼皮不住颤动。万一她晕倒或尖叫或跑到街上找警探,我该怎么办?

“总之,”我总结道,“我堂弟和我都不希望你误会。”

“我很抱歉,柯林斯先生。我没看见或听见任何东西。”这点她强调了四次。

我放下报纸,把椅子往后推。小埃格妮丝吓得往上跳,几乎离地十几厘米。

“我出去几分钟,”我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不会再跟她提昨天的事,永远不会。“马上就回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烫八件最好的晚宴衬衫?”

“妈妈出发前都帮你烫好了。”埃格妮丝勉强挤出这些话,声音紧缩。说到“妈妈”和“出发”这些字时,她的眼睛变湿润,手抖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