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2/3页)

我在母亲家曾经试图写作。我带了装在日式亮漆锡盒里的笔记和研究数据,尽最大的努力坐在母亲家前窗的小书桌旁。但我写字的手好像没有力气,我必须把笔换到左手,才能拿笔尖去蘸墨水。而且我写不出任何东西,整整三天时间我盯着干净的稿纸,上面没有虚构故事的墨迹,只有我草草写下的三四行蹩脚文句。

经过三天这样的日子,我们都不再假装母亲需要我的陪伴。母亲受不了我在她身边,只要我一进房间,她病情就加重,疯狂咆哮又剧烈挣扎。我的疼痛也会加剧,到最后不是昏倒就是离开。

查理帮我收拾行李,带我搭下午的快车回伦敦。他事先打了电报,通知毕尔德和我的仆人乔治到车站接我。他们三人合力把我抬上出租马车。我被抬进家门,上楼到房间的过程中,没忽略卡罗琳看我的眼神。她显得有点儿担忧,或许还有一丝情意,但其中也夹杂着尴尬与鄙视,那份鄙视或许已经接近憎恶。

毕尔德帮我注射了高剂量吗啡,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安详地苏醒吧!

你自己安详清爽地苏醒!

埃德福神殿的荷鲁将自己唤醒!

众神复活来膜拜你的灵魂,

你是飞升空中备受崇敬的有翼圆盘!

因为你独一无二,是穿越天空的圆球太阳,

此刻瞬间洒遍东方大地,

每天随落日西沉,在约涅特度过黑夜。

埃德福神庙的荷鲁,

安详地唤醒自己。

天空的伟大主神。

下沉时缤纷多彩,

在地平线升起,

守护圣殿的伟大有翼圆盘!

你自身安详地苏醒!

伊锡,他安详地唤醒自己。

崇高的,哈托尔之子,

众神中的黄金之神使他高贵!

你自己安详地苏醒!

安详地苏醒!

伊锡,哈托尔之子,安详地苏醒!

黄金神祇的美丽莲花!

你自己安详地苏醒!

安详地苏醒荷鲁斯,奥西里斯之子!

未受强大神祇责备的继承者,

胜利之神乌乃内法尔所出!

你自己安详地苏醒!

奥西里斯安详地苏醒!

主掌约涅特的伟大神祇,

盖布的长子!

你自己安详地苏醒!

诸神和在塔尔的诸女神安详地苏醒!

围绕陛下的九柱神!

你们自己安详地苏醒!

我在黑暗中醒来,全身疼痛、困惑不解。

过去我从没做过纯文句的梦,何况还是念诵出来的语句。我也没梦见过陌生语言,但我的大脑,或甲虫,似乎能翻译。焚香的气味与火盆飘出的油烟还残留在我鼻腔里。石坟里那些死亡已久的人声在我耳畔回响。烧灼在我视野里的——仿佛凝视太阳过久、残留在视觉上的红点——是奈特鲁(亦即黑暗国度众神)的面孔与躯体:星辰女神努特;天国之后阿丝特,或称伊西斯;我族先民之神阿萨尔,或称奥西里斯;非永恒死亡之女神纳贝哈,或称奈芙蒂斯;恶魔苏提,或称塞特;未来事物之神荷鲁,或称荷鲁斯;引魂者安普,或称阿努比斯;生命书守护者朱哈提,或称托特。

甲虫的骚动让我疼痛难忍,我在黑暗中大喊大叫。

没有人来。那是凌晨时分,我房门紧闭,卡罗琳和她女儿各自在楼下关着门的房间里。等我回响在疼痛脑壳里的惨叫声消逝,我发现房间里有别人,或别的东西。我听得见它的呼吸声,意识得到它的存在。不是那种我们在黑暗中隐约、下意识地根据人类体温察觉到身旁有别人的那种感觉。我察觉到的是那东西的冰冷,仿佛某种东西试图吸走空气中仅存的一点儿温度。

我在五斗柜上摸索,找到火柴,点燃蜡烛。

另一个威尔基坐在离我床尾不远处那张硬椅子上。他穿着我几年前丢弃的一件僧袍似的黑色大衣,膝上摆着小小写字板,上面有几张白纸。他左手握着铅笔,指甲明显被咬得比我的更接近指肉。

“你想做什么?”我低声问。

“我在等你开始口述。”另一个威尔基说。

我再次发现他的嗓音不像我的那么低沉,也不如我的洪亮。话说回来……人真的听得清自己的音色或音质吗?

“口述什么?”我勉强问了一声。

另一个威尔基默默等着。经过大约我的一百次心跳之后,他说:“你想口述你梦境的内容,或《月亮宝石》的下一章节?”

我迟疑着。这八成是某种陷阱。如果我不口述那黑暗地域诸神的细节与仪式,甲虫会不会从我头骨或脸颊钻洞跑出来?我死前看见或感受到的最后一件事会不会是那对大螯划开我的脸颊或眼睛挤出来?

“《月亮宝石》,”我说,“不过我要自己写。”

我身子太虚,爬不起来。挣扎半分钟的结果只是笨拙地在枕头上垫高了些。甲虫并没有暗杀我,我满怀希望地想着:或许它听不懂英语。

“最好把门锁上,”我低声说,“我来锁。”但我仍然起不了身。

另一个威尔基站起来,拉上门闩,重新回到座位,铅笔悬在空中。我注意到他是左撇子,我用右手写字。

他拉上门闩锁了门。我发疼的大脑在告诉我:他……它……可以移动真实世界的物品。

他当然可以。那个长了獠牙的绿皮肤娼妇不也在我脖子留下清晰抓痕?

另一个威尔基等着。

我连连呻吟,偶尔痛得大叫,但我开始口述:

“第一篇故事,全是大写。克拉克小姐主述,姓氏也用大写,姓氏后接冒号。已故约翰·范林达爵士侄女,空三格。第一章,用罗马数字,空两格。我感恩我过世的双亲……不,改掉。上括号,我在天国的双亲,下括号。教会年轻时的我做事有条理有规律……不,克拉克小姐没有年轻过,改成……年幼时。句点。开始新段落。”

我哀号着重新躺回被汗水浸湿的枕头上。另一个威尔基依然举着铅笔耐心等候。

我总共才睡了噩梦连连的两三小时,房门就传来砰砰响声。我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抓到我的表,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敲门声又响起,伴随着卡罗琳严肃却关切的话声:“威尔基,让我进去。”

“进来。”我说。

“我进不去,门锁着。”

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储备足够的力气拉开被子,蹒跚地走过去拉开门闩。

“门为什么锁着?”卡罗琳边说边往里冲,绕着我打转。我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双脚。

“我在工作,”我说,“在写东西。”

“工作?”她看见木椅上那一小沓纸张,一把抓起来。“这是铅笔字,”她说,“你什么时候用铅笔写过东西?”

“我躺在床上哪有办法用墨水笔。”

“威尔基……”卡罗琳抓着那沓纸,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这不是你的笔迹。”她把那些纸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