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5页)

“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我说。我压低了嗓门儿,可是在这黑暗的迂回通道和不停上升的湿气当中,我的声音显得异常洪亮。

走到这个11月天最后一抹夕阳光底下后,狄更斯给了那个无礼家伙几枚硬币道了谢,又跟他心照不宣地窃笑几声之后,将他打发走。德多石抓起包袱步履沉重地走开。他走不到六米,就传来一阵:“咿哟哎喂呀!我逮到他五点没回家……咿哟哎喂哼!他不回家我就扔!”之后大批小石子像冰雹似的落在那个灰色法兰绒身影的周遭或身上。

“真是个活宝!”狄更斯叫道,此时德多石和那个疯小孩已经走出我们的视线,“多棒的人物啊!亲爱的威尔基,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德多石先生的时候,他正忙着在一块即将派上用场的墓碑上敲呀敲地刻着碑文。我记得死者是个做马芬蛋糕的糕饼师傅。我跟他自我介绍,他马上说:‘狄更斯先生,在我的世界里我跟你很类似。’然后他挥手指向四周的坟墓、墓碑和他身边那些墓碑半成品,补了一句:‘我是说我跟畅销书作者一样,被我的作品和文字围绕。’”

狄更斯又笑了。但我保持不感兴趣、不为所动的表情。已经点起灯的大教堂此时传出唱诗班合唱:“羊群牧人望你说出,望你说出……”

“威尔基。”狄更斯说。虽然时间很晚了,气温也愈来愈低,他看起来心情还很愉快。阵阵冷风袭来,把枯干的叶片吹送过短短几小时前我们用餐的那块平坦墓碑。“我知道那个唱诗班指挥的名字。”

“是吗?”我的口气充分显示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没错。我记得他的姓贾士柏。好像是雅各布·贾士柏。不对,是约翰·贾士柏。没错。跟他感情最好的侄子喊他杰克。”

这样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实在不像狄更斯的个性,至少他平时不会聊这么庸俗的话题。“不会吧?”我应了一声,口气就像对拿无聊话题打扰我读报的卡罗琳一样。

“就是这样,”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你知道贾士柏先生的秘密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有点儿不耐烦,“我一秒前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也对。”说着,狄更斯双掌互搓,“贾士柏先生的秘密是:他是个鸦片烟鬼。”

我脸上的皮肤一阵刺痛,我发现自己挺直了身上,而且暂停呼吸大约半分钟。

“最糟糕的那种,”狄更斯接着说,“有教养的白种人用来当药剂的鸦片酊或鸦片制剂已经不敷贾士柏先生的需求。贾士柏先生深入伦敦最脏乱的区域,找到那些最低劣地区里最险恶的贫民窟,寻求最下等,对他而言却是最上等的鸦片馆。”

“是吗?”我好不容易回应一句。我意识到渐浓的湿气悄悄沿着我的骨骼蹿上我的大脑和舌头。

“我们这位唱诗班指挥贾士柏先生也是个杀人犯。”狄更斯说,“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的杀人犯。即使在鸦片幻梦里,都想着要杀害某个爱他又信任他的人。”

“狄更斯,”我终于说话了,“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他拍拍我的背,我们一起横越墓园,朝刚回来的马车走去。“当然是在编小说呀。”他笑着说,“一个酝酿中的点子隐约模糊影影绰绰的轮廓,一个人物,一个故事的发端。亲爱的威尔基,故事不都是这么来的?”

我努力咽下一口气:“当然,亲爱的狄更斯,所以这就是今天下午和晚上的目的?为你的新书做准备?打算要在《一年四季》发表的吗?”

“不是为了我的书呀!”狄更斯叫道,“亲爱的威尔基,是为了你的书!为了你的《蛇牙》!”

“是《灵蛇之眼》,”我纠正他,“或者《蛇眼》。”

狄更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天色愈来愈暗,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马车上的灯已经点亮了。

“无所谓,”他说,“重点是故事本身。你那个卡夫探长妙极了。只是,即使最优秀的警探,如果要有所作为,要吸引读者,就需要有个谜团供他破解。那才是我希望从今天的午餐和跟德多石的探险中得到的成果。”

“谜团?”我愚蠢地复诵,“今天有什么谜团?”

狄更斯摊开双臂和双掌,指向漆黑的大教堂、更漆黑的墓园和里面的无数坟堆与墓碑。“亲爱的威尔基,你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坏蛋,生性邪恶又精明,他为了拥有杀人经验而杀害某个人。不是像你我非常感兴趣的罗德杀人案[2]那样杀害家庭成员。不是那样,这回是杀害陌生人,或者几乎不认识的人。一桩完全没有杀人动机的凶杀案。”

“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我问。狄更斯说的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我刚刚说了,”他语气似乎带点恼怒,“只是为了获得杀人经验。想想看,这对身为作家的你,或我,是多么好的点子呀。对所有撰写虚构文章的作家都是,更别提像你这样以奇情小说闻名的作家。”

“所以你是在为将来在巡回朗读会上读谋杀案做准备吗?”我问。

“天哪,不是!我已经有可怜的南希等着要被终极恶徒比尔·塞克斯杀死。那是以后的事,不是现在。我已经针对杀人手法和血腥现场的描述做了一些修改。我现在谈的是你的小说。”

“可是我的小说主题是一颗为家族带来厄运的钻石……”

“哦,别管什么钻石了!”狄更斯叫道,“那只是初期的草案。所有专程去万国博览会观赏‘光之山’的人都很失望,因为它是病恹恹的尿黄色,不是英国人心目中真正的钻石。威尔基,丢开你那颗没用的宝石,改采这条新线索!”

“什么线索?”

狄更斯叹了口气。他用戴手套的手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元素一:有个人只为了得到杀人经验谋杀某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元素二:天衣无缝的毁尸灭迹方法。保证让你的卡夫探长查到地老天荒!”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今天这场诡异的午餐和之后跟着酒鬼德多石那趟更诡异的探险,根本没看到什么妥当的抛尸方法呀。”

“当然有呀!”狄更斯提高音量,“首先是那个生石灰坑,你应该还没忘记那个坑吧!”

“我的眼睛鼻子还没忘。”

“也不该忘。我可以想象你的读者发现你的杀人犯——你那个跟《奥赛罗》里的伊阿古一样,仅凭一股没有动机的恶意就随机杀人的凶手——把某个可怜小子的尸体丢进生石灰坑里溶掉,会有多么毛骨悚然。整个尸体都溶化了,只剩最后几根骨头和珍珠纽扣,也许还有怀表,或头骨。”

“那也还剩下最后几根骨头。还有怀表和头骨。”我绷着脸说,“何况那个坑就在那里,卡夫探长或警探很难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