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所以我在卡里克山岗滑了跤。

狄更斯灼热的挫折感和旺盛的体力让他想攀登高山,可是基于某种无人知晓的原因——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必须是卡里克或卡洛克山岗。

人口稀少的黑斯克没有向导可以带我们去到山脚或陪我们登山。当时天候恶劣:酷寒、强风、阴雨。最后狄更斯成功说服我们落脚的那家可悲小旅店的店主充当我们的向导,只不过,那位比我们年长的店主也向我们坦言他“从来没有踏上或爬下那座山,先生”。

我们总算找到了卡里克山,它的山巅消失在低垂的黄昏云层中。我们开始攀登。旅店老板步步迟疑,狄更斯却不断往前推进,前进方向全凭猜测。傍晚时分——随着雾气聚拢过来,周遭只剩薄暮微光——刮起一阵刺骨寒风,我们却继续往上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迷路了。旅店老板说他不知道我们究竟置身山的哪一侧。这时狄更斯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迷途的理察·渥铎时一样,戏剧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罗盘,指出正确方向,我们继续深入幽暗山区。

不到半小时,狄更斯在市区购买的罗盘就出故障了。雨势愈来愈大,不一会儿我们全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我们绕着这座岩壁山岗蜿蜒前进,北方的夜色愈来愈黑。我们找到了看上去应该是峰顶的地方,那是一条光滑的岩石山脊,坐落在无数同样光滑、此时全消失在浓雾与夜色里的岩石山脊之间。然后我们开始下山,完全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旅店、我们的晚餐、我们的炉火和我们的床铺在哪个方向。

我们就这么漫无目标地走了两小时,冒着滂沱大雨和密实的雾气,外加近乎冥府那种绝对黑暗。我们来到一条阻挡我们去路的小溪,狄更斯却像见到失联已久的朋友般兴奋。“我们可以循着这条溪走到山脚下那条河。”狄更斯对那个不住颤抖、惨兮兮的旅店老板和同样惨兮兮的我说,“真是完美的向导!”

这次向导或许完美,却险阻重重。溪谷这一侧路况愈来愈陡峭,在雨水和刚结冻的冰层作用下,溪边的滑溜石头更是危机四伏,底下的湍急小溪也愈来愈宽阔。我落单了。我脚下打滑重重跌跤,脚踝里像是有什么组织扭伤了。我半躺在水里,疼痛颤抖,腹饥体虚。我对着眼前的黑暗大声呼救,只希望狄更斯和那个浑身颤抖的旅店老板没有走太远。万一他们听不见,我就死路一条了。我试着拄起手杖,却发现脚踝没有一点儿支撑力。看样子我必须沿着溪床往下爬几公里去到那条河,之后——如果我不知怎的猜对了村庄的方向——再沿着河岸爬行几公里才能脱困。亲爱的读者,我是个城里人,我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苦难。

真是万幸,狄更斯听见我的呼救,循声折返,看见我躺在小溪里,脚踝已经肿成两倍大。

一开始他只是扶着我,让我单脚跳着走下险峻斜坡,最后他干脆把我扛着走。当时我十分确定狄更斯想象自己是英雄理察·渥铎,抱着情敌法兰克·欧德斯利横越北极荒野到达安全处所。只要他不把我摔下地,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沉溺在什么奇思怪想里。

最后我们回到旅店。浑身发抖、喃喃有词又低声咒骂的店老板,叫醒他太太为我们烹煮一顿深夜晚餐或凌晨早餐。仆人们把大厅和我们房间的炉火重新燃起。黑斯克这地方没有医生,黑斯克这鬼地方连个村庄都称不上,在我们回到文明世界之前,狄更斯尽他所能帮我冰敷。

我们继续前往威格顿,再到阿伦比,然后是兰开斯特,而后到利兹,沿途假装搜集撰写旅游小说的材料。事实上我得撑两根拐杖才能走路,成天窝在旅馆。最后我们到了唐克斯特,这地方才是我们这一路走来真正的、秘而不宣的(或者说狄更斯秘而不宣的)目的地。

我们在唐克斯特欣赏了几出戏,包括爱伦·特南短暂露脸的那场。隔天狄更斯跟特南一家人一起去野餐,而且(如今我非常肯定)单独跟爱伦·特南散步很长时间。他们在那次散步过程中聊了些什么,有些什么情感表白而后被拒,至今仍然是个谜。我只知道狄更斯从唐克斯特回来后心情恶劣得几乎想杀人。我想跟他约时间一起到《家常话》办公室完成这本内容贫乏的《两个懒散学徒的漫游》的写作与编辑,狄更斯给我一封不寻常的私人回函,说道:“……唐克斯特那场不愉快还紧紧揪住我的心。我没办法写东西,清醒的时候一直躁动不安,一分钟都静不下来。”

我说过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所谓的“唐克斯特那场不愉快”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那件事不久后将会彻底改变我们的生命。

亲爱的读者,我之所以说出这些事,是因为1865年7月那天晚上我有所怀疑,多年后撰写这份手稿的我更加怀疑:我们那个闷热恶臭的夜里那一趟寻找神秘祖德之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召唤祖德这个幽灵,而是在追寻1857年狄更斯想在爱伦·特南身上找到以及之后一直到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发生之间那神秘的八年里他想找寻的任何东西。

可是正如卡里克或卡洛克之旅一样,狄更斯这种盲目偏执往往在无意之间害其他人付出惨痛代价,毕竟其他人可能因而受伤或丧命,就像是他的预谋一样。

我们在更黑更臭的贫民区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某些路段的破落公寓里似乎住满了人,窄巷两侧的黑暗处不时传来低语与啸叫,其他时间里空气中只有我们的靴子和狄更斯的手杖敲在少数几条仍然留有鹅卵石的巷道上的声音。那天晚上我不禁想起狄更斯最新也还没完成的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里即将连载的几章,其中狄更斯安排两个年轻人乘坐马车到泰晤士河边认尸,那具溺毙的尸体被一对以捞尸为业的父女发现并打捞上岸:

车轮向前转动,越过伦敦大火纪念碑、伦敦塔和码头,去到瑞特克里夫,然后是罗瑟希德,最后抵达那些仿佛从高地冲刷下来积累成堆的人类渣垢,就像大量道德污物,暂时停顿在那里,直到被它自己的重量推挤出河岸,沉入河底。

事实上,我就像狄更斯小说里坐在马车上那两个放荡年轻人,没有费心留意我们的行进路线,只是埋头跟随黑彻利探员的巨大黑影和狄更斯的小小阴影。我很快就会后悔自己太不用心。

突然之间,空气中始终存在的那股恶臭有了变化,而且更加浓烈。“呃!”我对前方黑暗中的同伴大叫一声,“我们又靠近河边了吗?”

“更糟,先生。”黑彻利的大脑袋转过来说,“是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