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艾勒克·山德当时甚至还告诉你那坟已经给人慌慌张张地动过了,对吗?’

‘是的,舅舅。’他说,舅舅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舅舅。’他说。

‘我很高兴艾勒克·山德在黑夜里不能完全分辨清楚,没有说出那个骑着骡子前面驮着样东西下山来的人的名字。’于是他想起来了:他们三个人都在想那个名字但没有一个人说了出来:只是站在那墓穴看不见的黑黝黝的大口的上面,彼此都互相看不清楚。

‘填起来。’哈伯瑟姆小姐说。[84]他们照她说的做了,挖松的泥土(现在是第五次了)翻下去要比挖上来快多了尽管在稀稀落落的月光下好像总也干不完似的而松柏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不断地发出声响仿佛是巨大的不会减弱的嗡嗡声不是在表示惊讶而是表示注意、观察、好奇;不介意道德范畴,冷眼旁观,不介入但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把花放回去。’哈伯瑟姆小姐说。

‘这要花很多时间。’他说。

‘放回去。’哈伯瑟姆小姐说。于是他们照办了。

‘我去牵马,’他说,‘你和艾勒克·山德——’

‘我们都去。’哈伯瑟姆小姐说。于是他们收拾好工具和绳子(他们也没有再用手电),艾勒克·山德说‘等一下’摸索着找到他用来当铁锨的木板一直拿着直到他把它放回教堂的底下而他解开系着棒小伙子的绳索又扶住马镫但哈伯瑟姆小姐说:‘不。我们牵着它。艾勒克·山德紧跟在我后面走,你牵着马紧跟在艾勒克·山德后面走。’

‘我们可以走得快一点——’他又说而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那瘦削笔直的体形,那身影,那顶在任何人头上都不会像是帽子而在她脑袋上就跟在他祖母头上一样十分般配的完全不像任何别的东西的帽子,她的声音并不响,比呼吸的声音响不了多少,好像她根本没有动嘴唇,不是在跟人说话,而是在喃喃自语:

‘这是我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也许我们都应该走在中间。’他说,声音很大,太大了,比他打算的甚至想要用的声音要大上一倍;这声音会传出好几里地,特别会传遍整个已经毫无希望地被无休止地咝咝声所惊醒的所惊动的乡村巴拉丽也许会说而老艾富拉姆肯定会用还有路喀斯也会说那是松柏的‘赞叹’声。她现在在看着他。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

‘我永远没法跟你母亲做解释,但艾勒克·山德根本没有必要上这儿来,’她说,‘你们俩都踩着我的脚印走,让马走在最后。’说完她转过身朝前走虽然这样走有什么好处他并不知道因为在他看来‘埋伏’一词的意思是‘从侧面,从旁边’。他们又那样成单行走下山来到艾勒克·山德把卡车开进树丛里的地方:他想#要是我是他[85]的话,这就是埋伏的地方##,她也想到了;她说:‘等一等。’

‘要是我们不待在一起的话你怎么能老站在我们的前面?’他说。这一次她甚至没有说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办法只是站在那里于是艾勒克·山德从她面前走过走进树丛把卡车发动起来倒出树丛掉转过来让车头朝着山下,让马达转动着但没有打开车灯而她说:‘把缰绳缠起来让它走。难道它不会自己回家吗?’

‘我希望如此。’他说。他上了马。

‘那把它绑在一棵树上,’她说,‘我们见了你舅舅和汉普敦先生就马上回来找它——’

‘那我们大家都可以看见他[86]骑着马或骡子下山来,前面还赶着一匹马或者那头骡子。’艾勒克·山德说。他让马达转动得快一些然后又让它慢了下来。‘来吧。上车吧。他要不就在这儿看着我们,要不就不在这儿。要是他不在的话,我们大家就没事了,要是他在的话,他也等了太久了,因为他让我们回到了卡车这儿。’

‘那你就骑着马紧跟在卡车后面,’她说,‘我们开得慢——’

‘不,’艾勒克·山德说;他把身子探出车外,‘你走吧;反正我们到了镇上还是得等你的。’

于是——他不需要敦促——他让棒小伙子下山,只是把它的脑袋抬起来;卡车的车灯亮了起来车开动了棒小伙子刚一上平地在还没到公路的那一小段路上就想奔跑但他勒住了它领它上了公路,卡车下山到平地时车前的灯光向前向外呈扇形于是他放松了缰绳,棒小伙子开始奔跑,像往常一样把马嚼子弄得咯咯直响,像往常一样以为它只要把马嚼子再吐出来一次它就能把嚼子向前推得能用牙齿咬住,卡车的灯光也转向公路时它还在奔跑,它的蹄子在桥面沉闷地响了八下他俯身迎着黑暗的强劲的风纵马奔跑,在头半个英里的路程里,根本看不见那亮着的车灯的灯光终于他让马放慢速度改成在坚硬的路面上大步走的步伐又走了大约一英里卡车才赶了上来超过他们红色的尾灯闪烁着向前然后消失了不过至少他已经走出松柏树林,摆脱了那影影绰绰的从高处俯视的既不关心又决不忽略的对周围说:看啊。看啊的咝咝声:但它们还是在某个地方这么说着它们肯定已经说了很长的时间使所有第四巡逻区高里家的英格伦姆家的沃克特家的弗雷泽家的还有所有的人现在都已经听见了因此他用不着去想了于是[87]他现在不再去想了,这一切都在他想起来的那一刹那间,从碗里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把碗放下这时候父亲多少有点从桌子边蹦了起来,椅子往后摔了出去,椅子腿在地板上乒乓乱响,他说:

‘也许我最好还是去上班。你们大家扮演警察和强盗的时候还得有人挣点钱买粮食。’他说完走了出去,显然咖啡对他称之为思想过程或者总而言之人们称为思想的过程起了点作用因为他现在明白他父亲为什么要这种样子——那气愤也是事情过后的宽慰总要用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他选择生气不是因为他会禁止他去而是因为他自己没有这个机会,那装出来的对他和艾勒克·山德的勇气的不屑一顾的挖苦与非难其实是对他们在黑暗中打开坟墓和对哈伯瑟姆小姐的意志力表示一样的惊讶,——事实上他还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把整个事件说成是幼儿园的捉迷藏游戏这种十分苛刻的诽谤行为:这也许不过是男人运用的一种方式表示拒绝承认他像舅舅说的那样已经长大得可以自己系裤子了因此他不去理会父亲,听见母亲快要从厨房里走出来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忽然他想到咖啡比他了解的要厉害得多但没有人警告过他咖啡会像可卡因和鸦片那样使人产生幻觉:看着注意着父亲的喧闹与喊叫如被吹走的烟或雾气由于渐渐地远去了消失了,不仅显示而且表露那个孕育他的人正隔着没有桥梁的生育之深渊在回头看他不仅带着骄傲而且带着羡慕;舅舅的那种容不得自己的工于言辞的自我鞭挞才是虚假的他父亲在品尝那真正的辛辣的无可挽回的生逢其时的苦果,他生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不可能在十六岁时在黑夜里策马奔驰十英里去挽救一个老黑鬼的倔强而不友好的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