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离夜

1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五月末。

雷雨夜,长安灵骨塔下的一间屋内。

年逾百岁、历经六代大唐皇帝的贾昌老泪纵横。

他数着墙上的行书大字,“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没错,仍然是一百六十一个,不多,也不少。他已经老到看不清墙上的字了,只能靠着数数来确定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还在。

那是皇上的嘱托,也是他的命。

多年以前,皇上对贾昌说:“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绝不能让外人走进这间屋子,看到这些字。你永远别想搞清这些字的含义,你的责任是守护它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

皇上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种平和而坚忍的力量,这种力量他们李家一脉相承,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顺服。贾昌就真的什么都没问。

这是有关皇族的秘密,贾昌不能也不敢参透,只尽心守护,每日默诵。但如今他的生命即将枯竭,他想把这个秘密传承下去,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爷爷!爷爷!”

贾昌颤巍巍地转过身,“闪儿?”

“我来帮您点蜡烛。外面下大雨了,您不嫌暗吗?”郎闪儿端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屋里顿时变得明亮。郎闪儿将蜡烛放在北墙下的供桌上,又看了看香炉,大声说,“香也熄了。”

贾昌问:“下雨了吗?”

“嗯!电闪雷鸣,好吓人的。”郎闪儿瞥了眼贾昌,心想:老丈的耳朵背得不行了。

贾昌抖抖索索地朝郎闪儿伸出手去,“闪儿,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爷爷!”郎闪儿倒退一步,脸色有些发白,“外面好像有人在叫门,我得出去看看。”

“闪儿,你别走。爷爷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呃,好,那等我回来再说。”郎闪儿慌里慌张地把香炉里的香点燃,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郎闪儿躲在门口的布帘后,面色诡异、眼神定定地窥视着贾昌的背影。老人家的身躯佝偻成一团,白苍苍的脑袋垂到肩膀下面,几乎看不见了。他最近经常这么睡过去。郎闪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贾老丈往另一个世界拉扯,说不定哪一次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香炉里的香越烧越旺,郎闪儿的心也越跳越快,“爷爷,您好好睡吧。对不起……”

雷声轰鸣,闪电从门外直劈进来。郎闪儿吓得扭头便跑。

他没有看见,就在雪亮的闪电中,贾昌突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仿佛邪魔附身一般,手舞足蹈,如痴似狂!

2

从傍晚开始下起一场大雷雨,入夜后雨势有增无减。长安城东春明门外的这所小院里,雨水几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

郎闪儿沿着廊檐一路小跑,斜打过来的雨还是湿透了半边身子。“来了,来了。”他嘟囔着开院门,一不留神踩进水里,气得嚷:“真晦气!嗳,你找谁啊?”

“这位小郎君,打扰了。”

摇曳的气死风灯下,一张清丽的鹅蛋脸略显苍白,帷帽的蒙纱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别在脑后,几缕发丝湿答答的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浇透了。

她的样子虽然狼狈,仍有一份艳光摄人心魄。

郎闪儿的脸腾地涨红起来,眼神不知该往哪里落。

女子说:“请问小郎君,此处能否借宿一晚?”

郎闪儿回过神来,“呃,不——行。”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要不……你去前头的镇国寺试试吧。”郎闪儿打算关门。

“小郎君!雨太大,我们再无力去别处了,请无论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边一闪身,郎闪儿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墙上还靠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女子解释:“我们的马惊了,他是车者,从车上摔下来受了伤。”

郎闪儿为难,“可是……这里的规矩不收女客。”

“那就请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镇国寺。”

“别去,他骗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个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闪儿的背后向女子道出这么一句话。

郎闪儿猛回头,冲着他怒目而视。

男子当作没看见,冒着大雨出门挽住伤者,径直往院内搀去。女子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郎闪儿气呼呼地在他们后面关上院门。

伤者被扶坐于廊檐之下。男子手脚麻利地替他检查伤情,上药并包扎。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声道:“多谢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着合上半新不旧的药箱,又特意将镌着“崔”字的一面转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医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总有人如此评价裴玄静,却从没人告诉过她,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很久以后,当裴玄静回想起与崔淼初遇的这一幕,方才意识到他那洒脱笑容背后的迟疑。很可能当时他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像崔淼这样自傲的人,轻易是不肯认错的。

他只是问:“敢问娘子怎么称呼?这是要进长安城呢,还是刚离开?”态度自然有礼。

她自称为蒲州永乐县原县令裴昇之长女玄静,是来长安投亲的。不想今天到达城门外时暮鼓正好敲过,马车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么娘子应该从东北方向的通化门进长安,怎么又会来到这春明门外?”

“马匹受了雷惊,一路狂奔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