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接下来巴吉所做的,比超日常那个在宅邸作威作福的平凡总管来说,简直是件壮举。他攀过栅栏,弯低身子走上了草原斜坡,朝女巫角前进。

雨刚停不久,地还很泥泞。他偏偏挑了这个月光晈洁的夜晚,明目张胆地爬坡,这才想到早该取另一条较为迂回隐密的路线上女巫角才对,反正走都走了。他呼呼地喘着气,喉结上上下下,外表看来像个锯齿来回锯着。他汗流浃背,又湿又热。不一会儿月亮乖巧地躲进云端,巴吉求之不得,便也像传统人士一般,不置可否却欣然接受了。

他来到女巫角边上。前头有株山毛桦。他倚在树上,感觉帽子越戴越紧,喉头也跑干了。现在气喘如牛。

这太疯狂了。姑且不论冒险家不冒险家的了,这根本就是疯狂。

前方又见那光点。看得出就在水井附近扭曲的树干之间,离此还有二三十尺远。光源闪烁,像在打信号似的。另一盏灯在远远的高处眨着,好像在作回应。巴吉引颈张望:毫无疑问,灯号来自典狱长室阳台。有人在那儿放了一盏灯。只见一个十分结实的男人身影,俯身越过栏杆,且在栏杆上动什么手脚。

一条绳索抛了出来,猛地扭来扭去,吓得巴吉倒退两步。绳索垂到井口闷闷地发出“砰”的一响,凌乱地抖开沿着井边滑了下去。巴吉看得出神,把头再往前探去。这时井边的闪光已转为一道稳定的光束。好像由一个瘦小的人举着——他忖道,那根本是个女人的身材。有张脸挪到光束中,显出向上翘颈的姿态,一手朝上面老高的阳台方向挥手。

——是蓝坡。即使隔这么远,也不可能看走眼。是那美国佬没错,还有他那张脸,蛮奇怪的、老是咧着嘴笑、一副年轻气盛的模样。是蓝坡先生,对。蓝坡先生似乎在测试绳索。他一脚跨过去,收起两腿。攀着绳索往上爬了几尺,他一手悬吊在那儿,另一手去扯绳子。接着他跳回地面,再挥了挥手。又有一道光,像是圆形牛眼灯亮了起来。他把灯拴在腰带上,此外好像还往皮带上绑了什么——小斧头吧,和一个小型十字镐之类的工具。

蓝坡把身子塞在水井边两支铁叉之间,在井口内缘稍待片刻,手里还握着绳索。面对举着另一盏灯的小个子,他再次露齿而笑,旋即纵身入井。灯也转眼就没入地下。不待小个子冲到井口,蓝坡的灯朝上一照的刹那,巴吉看清楚了,弯身对着井的那张脸竟是桃若丝小姐……

女巫角边上的这位守望者现在已不是冒险家巴吉,亦非总管巴吉。他顶多是个卑躬屈膝、满腹狐疑的小角色,对正在发生的事完全摸不着头绪。蛙鸣之声鼎沸,蚊虫拂过他的脸,他悄悄挪步到树林间,蹑手蹑脚挨得更近了。桃若丝小姐的灯熄了。一想,他下个月啜饮葡萄酒时,可有精采话题向阮金夫妇吹嘘啦。

水井那边掠过几幕零零星星的景象,譬如一盏灯遇到水滋滋作响,却又未全然熄灭。有一刻,山毛桦尖尖的叶子背着光,映出一线轮廓,也有一回巴吉自认见着了桃若丝小姐的侧影。然冷冽的月亮又露脸了,衬着监狱的墙,阴森森的。巴吉唯恐弄出噪音,他胸口紧绷,全身是汗,更往前靠近了些。众蛙齐鸣,或是蟋蟀呢,天晓得是什么——巴吉想,这聒噪之剧可以遮盖他的任何动静嘛。这儿还真冷。

必须声明,巴吉从不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环境不允许。然而当他将视线从水井深处跳动的光影栘开,看到一旁月光下另外有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时,他直觉到,这是个外人。巴吉深知桃若丝小姐和蓝坡在场是光明正大的,就像烤牛肉该配酱汁那样理所当然。他也警觉到,这个陌生的人影不应在那儿出没。

巴吉至今还狡辩说,当时看到的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在桃若丝小姐后方隔了一段距离站着,歪歪斜斜的身影映照在月下参差的树影间,似乎放大得不成比例,而且手里握着一件不知名的东西。

井里涌出闷闷的一个声响,当然还有其他杂音,但这绝对是一声哀嚎,或呻吟,或嘴被捂住的喊叫……

有好一阵子,巴吉什么也记不清。事后他企图估计,那声嗡嗡的回音与随后有人升到井口之间倒底过了多久,却总也说不上来。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一个时刻,桃若丝小姐“啪”地一声飞快开了灯。她没往井里照,只是对着锈了的两根铁叉之间的缺口稳稳地举着……这时另一盏灯的光线增强,有人从井里爬了上来……

露出一个头来,杠在铁叉空隙间。起初巴吉没看清楚,因为他正极力瞅着林间暗处,搜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也就是那纹风不动,像由铁丝、毛发和钢条编成的怪物。既然搜寻不着,巴吉转过来瞧铁叉之间的那个人头,已越升越高。

那脸并非蓝坡先生,而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从井里冒出来,高耸超过铁叉。这时瞠目结舌的巴吉近到看得见他两眼之间的弹孔。

只见那人头在十尺不到的距离内升起,就像赫伯特先生自力爬出井口似的,恐怖极了。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角,眼皮下垂,下缘露出眼白,而皮肤上的弹孔呈现蓝色。巴吉踉舱两步,着实站不稳了。他感觉膝盖朝侧边抽搐了一下,他简直要吐了。那个头竟然在动,朝边上倒了下去,紧接着有只手搭上井边。赫伯特先生的确死了。可是他看起来仍像要一路爬出井口似地。

桃若丝小姐尖叫出声。就在她的灯熄灭之前,巴吉看到另一幕驱除了攫获胸口的那阵恐惧。这一释然,也止住了他的心感。他看见那年轻蓝坡的头撑在赫伯特先生肩膀下露出井边。这也才看出,抓着井边墙沿的是蓝坡的手。原来他是从水井深处扛着一个僵硬的尸体上来。

银灰色泛蓝的月光像演哑剧所惯常打的朦胧灯光一样,把树影勾勒得有如日本窗花。一切行动像出哑剧般在进行着。巴吉对另外那个人影一无所知,就是先前看到,在水井那一头站着朝铁叉瞧的陌生人影。至于此人有没有看到赫伯特先生尸体下露出的年轻蓝坡的头,巴吉也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听见矮树丛间“啪搭”一声有人绊倒的声音,然后一阵慌张,像蝙蝠振翅猛扑墙面忙着逃离斗室一样。沿着女巫角有人在狂奔,一路口齿不清地喊着些什么。

哑剧如梦似幻的昏暗光线乍地给扰乱了。上头典狱长室阳台射下一束强光。光线直通林木问,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

“他在那儿!逮住他呀!”灯光不停地上下扫瞄,在树海中造成绿绿黑黑的漩涡。小树苗劈劈啪啪地被擦身而过的人折断,湿地上脚步杂沓,泥泞四溅。此时此刻巴吉的想法就如动物一样原始。他脑子里唯一成型的念头就是,那树丛间没命地在跑的,就是不打自招的罪人。一阵混乱中他有个印象,有好几盏灯的光束追着逃犯,四面八方地扫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