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下到井里去,”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他乍地想到一个蜘蛛人一般诡异的形象,全身黑衣,在夜空下吊在绳端的模样。监狱里会剩一两盏灯是亮着的。星辰都已掩面。白昼犯人吊死的地点则成了夜晚安东尼悬空行动,进出井口之处……

对。那口大井下某处,天晓得哪儿,他一定花了几年岁月挖掘出一个贮物所。他也可能夜夜荡下去,检视他的宝藏。正如沼气日后教他子孙发狂一样,井里的秽气足以敦他神智不清。但在他身上的腐蚀作用应是一点;经年累月造成,旁人不易察觉的,只因他是个击不倒的人。恍惚中,他仿佛看见死人沿着墙爬上来,敲他阳台的门。也隐约听到他们夜里交头接耳的声响。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以财富装饰他们的尸体,又窝藏金条在他们的白骨之间。许多个夜晚,他铁定目睹了老鼠在井底啮咬着人尸的现象。当他自己床上出现嗜食腐肉的老鼠踪迹时,心里才明白他也不久于人世,即将与那些冤魂为伍了。

蓝坡那件潮湿的大衣贴在皮肤上,顿时让他觉得十分反胃。房间里安东尼的身影简直阴魂不散。

桃若丝说起话来声音清亮。她看来不那么胆怯了:“而这,”她说,“一直持续到——”

“一直到他变得不在乎。”菲尔博士回答。

雨几乎要停,又重新下了起来。在窗缘爬藤上澌澌作响,飞溅到地板上,弹进屋里来,像在清洗一切似的。风雨中一声惨叫,然后人身“啪”地一声落地,接下来灯火被吹熄。一切就如架上的书一样死灭,毫无生机。这活像一八二O年左右当代作家安思沃斯书中可能出现的场景……

恍惚中,他听见菲尔博士说:“喏,史塔伯斯小姐。这就是你们家族的诅咒啦。你向来所忧虑的不过尔尔。不很吓人吧?”

她不发一语起身,开始在房内走来走去。双手伸进口袋,像蓝坡那一晚在火车站看到她第一眼那样。她在菲尔博士面前停下,从口袋取出一张摺叠的纸稿递了过去,是那首诗篇。

“那,”她问,“这个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一个暗号。它会告诉我们确切地点……但你不觉得,这贼若是够精的话,根本用不着这张纸。他连这张纸的存在都不必知道,就该猜到井底藏了东西。他只消用我所凭藉的证据就够了,而这证据就摊在眼前。”对他的秘密行动知情,却不知他下到井里所为何来,就将麻绳给切断了。无论如何,他的绳节松脱,或给割断了。那是个骤雨直落的夜晚。松脱的麻绳与他同归于尽。它的末端搭在井口内缘,轻而易举就落入井里,没人会想到下井去检查,也就没人起疑了。然而安东尼并未掉入井里。”

蓝坡想:对啊,麻绳被割断总比绳结松脱来得可信。也许典狱长室当时点着灯,而有人手里持刀从阳台栏杆往下望,坠落的短暂刹那见到安东尼的脸,看着他摔向井边的尖叉上。蓝坡想像中的画面就如克鲁珊克的版画一样,鲜明得可怕——白色、圆睁的眼珠。抛向两边的臂膀,及留在暗处阴影中的谋杀犯。

蜡烛快燃尽了,胖胖的一团火焰缭绕其上,怱而乍亮起来。桃若丝走向窗下雨花飞溅形成的小水洼,呆望着长春藤。

“我想我了解,”她说,“我父亲的景况了。大家寻获他时,他——他全身湿透。”

“你是说,”蓝坡问,“他把小偷逮个正着吗?”

“要不然,你能另作解释吗?”菲尔博士怒斥着说。他拚命点烟斗却不得其法,遂往桌上一摆,“他骑马在外,是吧。看到有人放下绳索要往下爬。我们姑且假定谋杀犯没看到他,因为提摩西抢先下到井里去待着了。所以呢——”

“底下有个隔间或挖空的藏身之处,”蓝坡点头应着,“一直等到谋杀犯自己下到井里才知道提摩西也在场。”

“咳嗯,是啦。但我另有一种推论,不过算了。史塔伯斯小姐,抱歉,容我直说,你父亲并未落马。他是被打,狠狠地、残酷地打到凶嫌误认为断气了,再丢进树丛的。”

丫头转身:“赫伯特干的?”她问道。

菲尔博士像孩子涂鸦似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埃里专心三思地画来画去。他喃喃自语:“不可能是个业余的,手法太完美了。不会是的,可是这一定是业余人士干的呀。除非有人能驳倒我的推理。那么若他不是职业杀手,所冒的险可真大啊。”

蓝坡有点急躁不安地问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博士回覆,“到伦敦去一趟。”

他卖力地就着两根拐杖撑着站起来。他站在那儿激动不已,满脸怒容,眼镜背后那双眼睛直眨着,环视房间一周。接着他又朝墙壁挥舞一支手杖,像个小学校长在发飙一样。

“安东尼,你的秘密曝光了,”他高声嚷道,“你再也吓不倒任何人了。”

“还是有个谋杀犯逍遥在外呀。”蓝坡说。

“对。啊,史塔伯斯小姐,谋杀犯是你父亲引到这儿来,是你父亲把字条留在金库内的。诚如前两天我解释给你听过了。谋杀犯以为他可以高枕无忧。他为了取得控诉他的那份文件,等了快三年,可是他并未脱离危险。”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来吧,”博士突兀地说,“我们该回家了。我得来杯茶或是一瓶啤酒也好,最好是啤酒啦。我太太也快从沛恩太太那儿回来了……”

“您等等,”蓝坡执拗地说,“你晓不晓得谋杀者是谁?”

菲尔博士陷入沉思——

“雨势还没减弱的迹象,”他终于回话,神情像在玩一盘苦思良久才出手的西洋棋局,“你们有没有看到那窗下积了多少水?”

“看到了,看到了,可是——”

“还有你知道吗,”他指着阳台紧闭的门,“没人从那门进来过。”

“那是当然的喽。”

“但若那扇门曾打开过,窗子下方的水会多得多,不是吗?”

如果博士所做所为仅仅为了混淆视听,蓝坡也无从判断。这位字典编纂家稍呈斗鸡眼状态,从眼镜背后望过来,又捏一捏他的小胡子。蓝坡决心朝他的推论跟进。

“毫无疑问。”他说。

“这样的话,”对方摆出胜利姿态说,“我们为什么没看见他的灯光?”

“天啊!”蓝坡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就像变魔术。你知不知道,”菲尔博士举着一支拐杖问,“诗人但尼生怎么评断布朗宁的诗《索尔代娄》吗?”

“不知道。”

“他说这首诗唯有头尾两行看得懂——而这两行全是谎言。好啦,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孩子们,来吧,喝茶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