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蓝坡连忙赶去,在前屋阶梯上险些绊倒。古董一样的手摇式电话。菲尔太太早就举着听筒等着给他。

“他上路了。”桃若丝告诉他。眼前四下安静得出奇,“那条路上你可以看得到他。他带了一盏脚踏车的大灯。”

“他还好吗?”

“有点口齿不清,但还算清醒。”她相当激动地追问,“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请别担心!由我们来管,他不会有危险的,宝贝。”

直到他踏出屋外,才想到电话上结尾他不知不觉迸出的那两个字。眼前一团混乱之中,固然顾不着这许多,但他还是令自己感到意外。他用了“宝贝”这两字的当时,自己竟浑然不觉。

“蓝坡先生,怎么样?”一片漆黑中,主任牧师扯着喉咙喊道。

“他出发了。地主宅邸到监狱有多远?”

“从那儿过去,朝火车站方向四分之一哩。昨晚你一定有经过。”桑德士心不在焉地应着。不过事情既然有了进展,他也显得较释然了些。他和博士双双来到鞋子前方。一转过身去,桑德士在月下看来魁梧得很,而且头秃得发亮,“我不断在想像——可怕的事会发生:—整天都在想。早先我对这事曾一笑置之。现在事到临头……哎,老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

善良的主任牧师那伊顿名校训练出来的良知显然受到此事扰乱。他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嘿,蓝坡先生,赫伯特在不在家哩?”

“问赫伯特做什么?”博士没好气地说。

“我只——啊——只是希望他也在这儿。那年轻人蛮可靠的,踏实又可靠,也不会神经紧张。真好。很有英国气质,真不错。”

又闻隆隆的雷声潜伏在低空。清新的和风咻咻扫过花园,弄得白花翩翩起舞。闪电晃了一眼,太短暂,像水电工赶在一出戏开演前,为测试而迅速亮了一下舞台的脚灯那样。

“我们最好看着他安全进去,”博士贸然提议,“如果他醉了,会跌得很重。她有没有说他喝醉了?”

“没太醉。”

他们徒步走出巷子。监狱这一头整个被建筑物本身的阴影压住。博士还是指得出入口的大概位置:“当然啦,入口处没有门。”他解释道。但它脚下嶙峋的山势给月光照得够亮。牛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一路蜿蜒,隐入监狱阴影内。走了将近十分钟光景,没人吭声。蓝坡一再尝试凭着一只蟋蟀规律的叫声计数。每次啾啾后暂歇就数一下。一团数字马上就把他给算糊涂了。微风把他衬衫兜得鼓鼓的,沁心凉。

“在那儿呢。”桑德士突然说。

山头亮着一束白光。有个人影慢慢地、缓缓地移动,终于在坡顶现身。那视觉效果十分诡异,仿佛是从平地直直升上去的。这人影努力使自己步伐抖擞,无奈那光束不住地扫射乱窜,好像每听见一丝杂音,马汀·史塔伯斯就朝声音来源方向猛照。看着他这样,蓝坡体会得到那个纤弱、骄矜又微醺的身影内在必然充塞着何等的恐惧。从这么远看去,好小好小的身影,在大门口徘徊迟疑着。光线静止不动了,笔直照入一个敞着的甬道口拱门。之后光就没入门内黑影中了。

守望者一伙人退回院子内,又全都沉沉地陷到椅子里去,屋内,钟敲了十一下。

“——要是她跟他说过就好了,”主任牧师絮絮叨叨好一会儿了,可蓝坡现在才听进去,“跟他说——靠窗坐!”他手一摊,“话说回来,我们总归要理……理智——不得不如此——他哪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嘛?各位,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啊……”

当,钟迟缓地敲了下去。当,三下、四下、五下——

“喝点啤酒,”菲尔博士说。主任牧师圆润而富磁性的声音现在提得高亢刺耳,好像颇令菲尔博士不耐。

大伙儿继续等下去——

——狱一个个脚步声的回音;灯光惊扰到的老鼠、蜥蜴胡乱奔窜;——蓝坡拿着手稿,绷紧的想像中,他简直听得到这一切——狄更生小说里会有的几个句子浮现脑际:飘着毛毛雨的夜晚,四处游荡,来到监狱外,朝一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看进去,二、三狱吏坐在炉火边。他们的影子映在石灰粉刷了的壁面。

闲人勿览

(一七九七年九月八日。林肯郡查特罕监狱设备启用首年:国王乔治三世陛下德政基业第三十七年。)

出身低微者,乃一钱不值

蓝坡觉得,比起泛黄的原件,这些由打字机打出的页面更有味道。想像中的笔迹本该更小、更俐落、更一丝不苟,像个紧抿双唇、不多言的人写的。底下文字词藻华丽,展现出当年最风雅的文体。论的则是正义之尊贵与惩治罪恶之崇高性。文章语气忽然变得正式起来:

以下人员处以绞刑,本月十日,星期四,亦即:

约翰·黑普底屈。公路抢劫。

路易士·马腾斯。使用伪钞,金额二英镑。

架设绞刑台,木材开销,两先令四。教区主任牧师费十便士,我原会欣然删除此项,无奈法律明订。此等乃是出身低下,鲜少需要宗教慰藉的族类。

今日监督水井挖浚工作,极深,亦即二十五尺深,井口十八尺宽——与其说是井,倒像个壕沟,专门设计用来承接坏人尸骨的。此举可节省无谓埋葬费之便,又能发挥监狱那一侧再好也不过的防卫功能。经我吩咐,边缘装上一排锋利的尖头铁叉,以加强防护。

真是困扰。六周前新订制的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未随邮车寄达。原本决心要体体面面地出席绞刑仪式——猩红是法官的颜色,我确信藉之得以表现出堂皇的仪态——我也备妥讲词,要坐在阳台上宣读。听说这个约翰·黑普底屈虽然出身不好,在演说方面倒有相当才华。我切切得防着他抢我风头。

狱吏头子通知我,地下室走廊兴起一片不满的情绪,犯人纷纷敲击牢房的门。原因是有一种肥大的灰色田鼠出没,专偷囚犯的面包吃,赶也赶不走。还抱怨牢房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到鼠辈踪影,直到它们沿大伙儿手臂而上,夺取食物为止。狱吏尼可·申娄问我该怎么办?我回答,此事全怪他们本身的卑劣行径,使他们沦落至此,只好忍受。我进一步指示,任何人发出不当的怨言,都应尽情鞭笞,好教罪犯严守分际。

今晚着手创作了一首新的通俗叙事诗,法国风格的。自觉写得相当好。

蓝坡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拾眼望望,被草地那头的强光逮个正着。他听见窗下草坪上,菲尔博士正阐述着有关英国饮酒习俗的某项特点,主任牧师咕咕哝哝反驳的声音夹杂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