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可是你讲这做什么啊,傻瓜?你怎么啦?”

“因为这样桑德士先生会不高兴呀,”蓝坡解释道。这理由对他来说挺不赖的,即使有点牵强。又有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疑惑地问,“每周四晚间来看你的那个魏厄非是何方人士啊?”总之,魏厄非这名字够逊。听起来好像是留着一头波浪形卷发的那种男人。

她从桥边石垣上滑下来,小小身躯的气力好像有些释放出来了。她真诚而奔放的笑声——前一晚他已见识过的——也放开来了。

“唉!我们再不快一点,一辈子也买不成那盒香烟……你说得我意兴风发。要不要跑一跑?不过,别跑太快哟,有四分之一哩远的路程呢。”

蓝坡说:“来哟!”霎时两人拔腿就跑,脸迎着风,越过干草堆。

只见桃若丝·史塔伯斯一直笑个不停:“希望我现在能遇见葛兰比上校夫人。”她边喘边说。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鬼点子。她转过脸来,红通通的,眼神流露出雀跃之情,“好棒,好棒——呃!还好我穿的是平底鞋。”

“要不要再跑快一点?”

“坏蛋!我跑得好热。喂,你喜欢径赛吗?”

“呃,一点点。”

一点点——他脑子里掠过的是,校外一间阴暗的斗室,黑板上有一串白白的字。玻璃盒内几座银色奖杯,和那些经过处理、漆上了日期:永久展示的橄榄球。路不断朝后闪过去,他忆起跟今天一样、十一月份的另一个快乐场面。一波波声浪扫过,一阵阵粗纩的鼻息传来,橄榄球队四分卫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在喊着暗号。头痛欲裂,小腿筋揪得紧,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接着排好的阵线应声冲锋,呼啸而去,乒乒乓乓的一阵短兵相接。冷风乍地灌到脸上,他拽着两条像木偶一样紧绷的腿,扑向得分的白色边线,感觉好像在飞。还有他站在球门正下方,腾空拦截的那个泥团似的球……犹记得那骇人的欢呼声,像蒸气顶开壶盖似地涨起,将漫天的尘埃一扫而空,他觉得五脏六腑也随之起伏。

这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却像上千年那样久远了。眼前的他置身于比那更诡异的一场奇遇。薄暮中有个女孩为伴,有她在身边,远比失落的古老秘谭还要让人悸动。

“一点点。”他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地说。

他们来到村外郊野,腰杆粗壮的树木遮蔽着白色店面。人行道地砖铺成歪歪斜斜的图案,像幼儿学写字。有个女人停下来瞧他俩。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人眼睛瞪得老大,连人带车地跌到沟里去,咒骂了一声。

斜倚着树,脸蛋红润,喘息不已,桃若丝笑了:“我受够你这无聊的游戏了,”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可是,天哪!感觉好过多了!”

他们从彼此均无法解释的一股狂喜转为沉甸甸的满足感。一时间两人都变得矜持起来。香烟买到了。卖烟的述说他怎样马不停蹄地连着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才得了个空,歇一会儿喘口气。

蓝坡则偿了宿愿,相中一支教堂执事惯用的陶质长柄烟斗。他对这药房着迷不已。大玻璃罐里红红绿绿的药,洋洋洒洒地摆着,直像是中世纪故事里的场景。附近有个与“糕饼”二字谐音,叫做“塔可修士”的小客栈。还有一间啤酒屋,叫做“山羊和葡萄串”(棒槌学堂注:此乃伦敦地区的俏皮话,与“出入人猿星球”一词谐音,为酒店名称平添一层逗趣的弦外之音)蓝坡到了啤酒屋竟过门不入,只因丫头(对他而言)令人难以理解地拒绝跟他一道进去——整体来说,他对这小镇颇有好感。

“你在雪茄铺里可以理发、刮胡子,”他仍若有所思,“这跟美国毕竟没那么大差别。”

他感觉出奇的好,连沿路不得不应付的一些讨厌的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遇到席奥朵莎·沛恩夫人,就是那律师的太太,正道貌岸然地跨着大步走在街上,臂弯下夹了一个玩碟仙用的宇母棋盘。沛恩太太的帽子奇大无比。她像表演腹语街者的木偶那样,讲话不太动嘴巴,可说起话来像个士官长一样地振振有词。纵使如此,当她解说名叫路西尔斯的幽灵的古怪行径时,蓝坡还是拿出老派绅士的礼貌耐心听着。她所通的灵——显然指的是灵界漂泊不定、游手好闲的三贝——它在字母盘上滑来滑去所拼出的字,表现出浓重的伦敦乡音。桃若丝眼看她同伴的脸已明显扭曲变形,赶忙与沛恩太太道别,把他拉开,免得两人又扑嗤笑出声来。

他们往回家方向走时都快八点钟了。两人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好,从街灯——其实颇像玻璃棺材,而且燃着煤气,油烟好厉害——到一间门上悬着铃铛的小小店家皆然。这家店可以买到涂成金黄色的动物形状姜饼,和久被遗忘的打油歌散谱。蓝坡一向热中于花钱买些无用的破铜烂铁,谨守的原则之一就是要永远用不着;之二是口袋里有钱。这下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居然不认为他这样很幼稚,遂大买特买一番。他们顶着太阳灿烂的余晖往前走,两人像唱诗班那样合举着那几张歌谱,认真地唱着一首哀歌。歌名带有伦敦土腔,叫做<哈利,上次银行休假日,你在喇哩(哪里)?>桃若丝唱到悲惨乐段时,还假装收敛起她的欢笑故做正经。

“今天玩得好开心,”他们快到菲尔博士家门口的小径时,她说,“过去我从不觉得查特罕有什么好玩,现在却流连忘返。”

“我也从不觉得,”他傻傻地说,“可是今天下午好有意思。”

他们静享这一刻,四目相接。

“时间还够再唱一首,”他提议,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要不要唱<宝禄伯利广场的玫瑰>?”

“喔,不行!菲尔博士是很随和,但我总还得维持一点礼数。在镇上的时候,我看到葛兰比上校夫人始终从窗帘背后偷瞄我们。何况天色也晚了……”

“喔——”

“那——”

两人都吞吞吐吐。蓝坡有些飘飘然:心脏砰砰地猛跳。四面黄澄澄的天空已化为镶着紫边的朦胧光线。灌木丛的香气浓郁慑人。她的眼神很专注、很灵活,却迷迷蒙蒙,俨然承受着痛苦。她目光扫遍他的,渴慕地搜索着。虽然他专注于她双眼,不知为何却能察觉到她的手探了过来

他握住她的手:“让我陪你走回家,”他缓缓地说,“让我——”

“哟喔!”巷子那一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一下啊!等一等。”

蓝坡心里实实在在颠了一下。他在抖,透过她温暖的手感觉到她也在抖。那人的声音打断了这强烈的情感张力,两人都十分迷惘,随后丫头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