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大家都听见提摩西在卧室里兴高采烈地嘶叫,虽然他被单架捆得动弹不得。他嚷着下一个要单独见桃若丝,接下来是他的律师沛恩。最后还亏沛恩吆喝道,他快不行了,因此窗外天正大亮的时刻,大家才都走进有着罩蓬床,橡木雕饰的大房间去。这时提摩西几乎已无法言语了,但他清清楚楚吐出一个字:手帕,而且似乎露齿在笑。主任牧师做祷告时,其他人都跪了下来。当桑德士伸手划十字时,提摩西嘴角吐出白沫,抽搐了一下就死了。”

漫长的一阵沉寂。蓝坡听见屋外黑鸥鸟喳喳在叫。紫杉枝头的日照拉长了,变得慵懒无力。

“这事真怪,”老美终于附和,“但假若他没说什么,你简直毫无理由怀疑这是谋杀啊。”

“我没理由吗?”菲尔博士边想边说,“好罢,或许没有……当晚——我是说他断气的那个晚上——当晚典狱长室的窗户曾透出亮光。”

“有没有人在进行调查呢?”

“没有。就算出价一百英镑也叫不动任何一位村民愿意在天黑以后靠近那里。”

“喔,是啊!这儿的观念很迷信的——”

“不是观念迷信的问题。”菲尔博士摇着头,断然地说,“起码我不认为是。当晚我也亲眼看到窗户那儿的亮光。”

蓝坡缓缓地说:“那你所说的马汀·史塔伯斯今晚就要去典狱长室待满一个钟头喽。”

“是啊,如果他没有临阵脱逃的话。他向来是个容易紧张的家伙,属于爱空想的那种人,而且稍稍一碰这监狱的事就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他最近一次来查特罕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是回家来听人宣读提摩西的遗嘱的。遗产继承的规定之一,当然啦,是他必须依惯例将那守夜的试炼传承下去。除此之外,他完全置身事外,把地主宅邸丢给妹妹和表弟赫伯特看管,自己回美国去了。他只有——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英国。”

蓝坡直摇头:“你跟我讲了很多,”他说,“我简直没差亲眼目睹这一切。可我不懂的是这些传统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菲尔博士摘下眼镜,换上一副看来猫头鹰兮兮的老花眼镜,旋即俯身于书桌边一叠文件上,两手捂着太阳穴:“我这里有本官方日志,像航海日志一样,逐日登录查特罕监狱一七九七至一八二O年问的典狱长安东尼·史塔伯斯先生,及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三七年间典狱长老马汀·史塔伯斯先生的种种。原件保存在地主宅邸,是老提摩西允许我抄写一份副本的。将来有一天实在应该结集出书,算作当年刑罚方式的一种见证。”

过了老半天,他仍低着头,徐徐抽着烟斗,眼睛若有所思地瞪着墨水池:“要知道一直到十八世纪后半叶以前,整个欧洲很少有用来拘禁人的监狱。罪犯不是立刻绞死,或先烙印截肢再放人,就是直接驱逐到殖民地去。也有例外,比如债务人。但一般说来,已受审判跟尚待审判的人所受的待遇没有两样,一律丢给那个邪恶的体系来修理。

“有个名叫约翰·霍尔德的人开始鼓吹囚禁式的监狱。查特罕监狱甚至比最古老的密尔班克还早启用。这是由将要关进此监狱的受刑人亲手建造的,用的是史塔伯斯家族地产采石场上的石头。乔治三世国王特别为了这个目的委派一支身着红色制服的骑兵队,在他们长长的毛瑟枪杆下才让监狱盖成的,他们随意开火,谁偷懒就绑起区区两只拇指将他全身悬吊在那儿,或祭出其他手段加以虐待。懂吧,每块石头都是血迹斑斑的一个见证。”

趁他暂停的这个空档,一句老歌词不经意地流过蓝坡脑海。他出声吟诵:“大地哀鸿遍野……”

“是啊,想必是高亢而悲戚的哭号。典狱长的职衔自然给了安东尼·史塔伯斯。长久以来他们家族一直掌管这边的事务。我想,安东尼的父亲曾担任过林肯市副市长。”菲尔博士大声吸了吸鼻子说,“监狱建造期间,不分昼夜,无论晴雨,安东尼每天都要骑一匹杂色牡马来监工。受刑人逐渐因了解而痛恨他。他们总是见他背对着天空及那一线黑色沼地,头戴那顶三角帽,身穿蓝色骆毛斗篷,骑在他的马上。

“安东尼有一只眼睛在一场决斗中被轰掉了。他可是个公子哥儿,但吝啬得很只顾自己。他这人小气、残酷,动不动就写些鸦鸦乌的诗,还因家人嘲弄他就记仇。我确定他曾说,既然家人执意取笑他写的诗,他将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监狱于一七九七年完工,安东尼搬进去住了下来。规矩就是他立下的,叫历代长子到典狱长室去看他留在保险柜里的东西。不消说,监狱一受他恐怖统治,就连地狱也要逊色几分。这整件事我已刻意含蓄描述。他那只独眼和奸笑……幸好……”菲尔博士说着,一边把手当成吸墨纸似的,将手掌平放在文件资料上——“小子,幸好他把后事早做了交代。”

“他后来怎么了?”

“基甸!”一个语带责备的声音说。紧接着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害得蓝坡惊愕不已。

“基甸!吃饭了!”

“呃?”菲尔博士呆呆地抬起头说。

菲尔太太表达她的不满:“吃饭啦,基甸!我要你别碰那个捞什子的啤酒了。当然天晓得,奶油糖霜蛋糕对健康已经够不利的了。还有这书房里空气真差。我看到主任牧师和史塔伯斯小姐已经来到巷口了。”只听见她大吸一口气,旋即总结地吆喝了一句,“吃饭!”

博士叹口气起身。他们又听见菲尔太太匆匆忙忙穿过走道,反覆叨念着,“讨厌,讨厌,讨厌!”直像汽车的排气管一样。

“留着有空再谈吧。”菲尔博士说。

桃若丝·史塔伯斯踏上院子里的小径,跨着她洒脱的步伐,走在一位光头、高大、正拿着帽子的男士旁边。蓝坡感到一阵不安。放轻松!别那么孩子气!他听见她轻快、揶揄的嗓音。她穿着黄色高领套头毛衣、咖啡色的裙子和一件外套。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阳光在她自然散落的浓密黑发上闪烁。当她撇过侧脸时露出一个标致的轮廓,那姿态多少像只鸟的羽翅般,静静地悬在那儿。他们从草坪这一头走来,长长睫毛下深蓝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你认识史塔伯斯小姐,”菲尔博士说,“桑德士先生,我给你介绍蓝坡先生,从美国来的,他住我们这儿。”

不由分说,蓝坡的手就被这位身材魁梧的光头男士凭着一腔基督徒精神,热情有劲地握住了。汤玛士·桑德士先生面带职业微笑,两颊剃得油光净亮的,他是人们会称赞他一点不像神职人员的那种神职人员。他额头上汗水直冒,温和的蓝眼睛倒像个童军领队的眼睛一般机灵。桑德土先生四十岁,但看上去年轻得多。他让你感觉他从事他的信仰如此地理所当然,有如他在球场上为——比方说,伊顿公学,或是哈洛、温彻斯特等,姑且不管他的母校是哪一所——效忠一样。他像剃了头的僧侣一样,粉里透红的头皮周边有一圈蓬松的金发。他还挂了一条粗大的怀表表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