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英国就是这样呀。怎么啦?”

“我只是想,假使在美国,新闻记者、摄影机和人潮早就团团围住那个监狱,凑热闹去了。”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老是这样。与这些英国佬相处,就像和一位你自认为熟悉的朋友握手一样,忽然对方的手一溜烟地就抽走了。双方总有什么地方不起共鸣,即使讲着相同的语言,也无法掩饰这道鸿沟。他看见菲尔博士在眼镜背后眯起眼睛瞧着他。然后,好险,这位老字典编纂家笑了。

“早跟你说了,这儿是英国嘛,”他答道,“没人会去打扰他。大家对于史塔伯斯家族屡屡断头送命的这件事,都蛮忌讳的。”

“那你说呢?”

“怪就怪在这儿,”菲尔博士点了点头说,“他们多数真是这么个死法。”

两人对此话题未再多说什么。晚餐的酒似乎使生龙活虎的博士迟缓下来。要不然就是他陷入了某种唯有待在角落,在雪茄一口一口规律地燃亮、转暗中才能进行的沉思。他拿了一条老旧的花格子呢长围巾披在肩头,大把的乱发向前飘荡。要不是他眼皮底边目光微露,从黑色缎带系着的眼镜背后透出一丝慧黠,蓝坡还满以为他睡着了呢。

抵达查特罕时,这美国人心中的不真实感全面袭卷而上。此刻火车尾的红灯已顺着铁轨渐行渐弱,巍巍颤颤的一声汽笛也一同逝去。月台上空气冷冽。火车经过,一只狗远远朝着它吼,紧接着群犬齐上,吠声旋又怯怯地告终。蓝坡尾随他,两人喀嚓喀嚓地踩着碎石地从月台走上来,脚步声响得惊人。

一条白色的路蜿蜒在树与平坦草地之间,一片沼地雾气弥漫,一潭黑水在月下发光。排灌木兜着浓重的山楂味儿,玉米田一抹浅绿,绵亘在起伏有致的原野上。蟋蟀断断续续地叫,草叶上露水透出芬芳。

菲尔博士戴顶吊儿啷当、帽沿低低的软帽,围条格子呢披肩,撑着一根拐杖,笨重地走着。他上伦敦只是一天来回,他解释道,没有行李。

蓝坡摇晃着提了一只沉重的皮箱,大步走在他旁边。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他一时吓住了。这人影身穿难以形容的一件大衣及一顶便帽,疾步前进,烟斗里跳出的火星飞向脑后。然后蓝坡明白了,是沛恩。虽然蹒跚,这位律师走起路来速度颇快。

——孤僻的家伙!蓝坡就差没听见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咆哮着,但他没工夫想沛恩的事。蓝坡来到异乡的天空下历险,心花怒放,甚至星星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身处于古老的英国,他感到渺小而不知所措。

“监狱在那儿。”菲尔博士说。

他们爬上一段小坡,相继在坡顶歇下来。这片地向下倾斜延伸,形成由灌木丛分割的开阔田园。远处林木遮蔽下,蓝坡看得见村庄的教堂尖塔。嵌着银白色窗台的农庄,在夜晚土壤的浓郁清香中休眠。靠近农舍左边立着一幢红砖房子,镶了白色窗框。橡木大道再过去一点,可见朴实无华、修矮了的园林。

“地主的宅邸。”菲尔博士撇着头说。但这老美正望着右手边的海岬。查特罕监狱的石墙以黯淡天色衬底,驼着背弓在那儿,如巨石林般狰狞有力,与附近景色格格下入。

石墙已相当宽,但月光造成的错觉使它们显得更加雄浑。蓝坡想,“弓”这个宇用对了。墙有一部分看上去堆高纠结,翻过小山坡顶。石材裂缝里钻出的藤蔓弯弯地指向那一轮月亮。獠牙似的长钉沿着墙头排开,可见到一个个崩陷的烟囱。整个地点看来潮湿得很,又因蜥蜴常出没而黏乎乎的。仿佛周围沼泽地都悄悄蔓延而人,并滞留墙内。

蓝坡突然说:“我简直感觉得到脸上蚊虫乱飞了。你望着监狱有没有这种感觉啊?”他讲话好像很大声。

不知哪儿的青蛙如饶舌的病人一般嘎嘎地在叫。菲尔博士举起一根手杖指着说:“看到没有‘怪事’,”他用了同一个字眼,“那边那个驼背一样弓着的地方,在那一批苏格兰枞树边上?跨着一个小峡谷盖的,那就是女巫角。早年绞刑架还摆在山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为那些围观民众安排一个特别节目。他们给受刑人的脖子系上一条很长很长的绳索,拿他朝悬崖边儿扔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把人头扯下来。从前,你知道,绞架根本没有蹬脚的机关”。

蓝坡不寒而栗,满脑子的画面:闷热的一天,绿油油、茂密的乡间明亮耀眼,白色的路散发热气,路边还有罂粟花。人们熙熙攘攘,梳着小马尾、穿着束紧小腿的短裤,低声交谈。牛车载着衣着暗沉的一群老百姓,咯吱咯吱地爬坡。女巫角上还有人没头没脑的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蓝坡惊觉,现已作古的这夥幽魂交头接耳的声音,说不定真的充斥在这乡下哩。回过身,发现士两眼直盯着他在瞧。

“他们建这监狱时,如何处理女巫角的?”

“保持原状。但他们认为那样太容易越狱。墙盖得矮,门又多。因此他们就在绞架下方挖了一口井一样的地洞。地本来就湿,洞一下子便储满了水。任谁想逃脱,一跳,保证掉到井里。而且他们绝不会救他起来。这可不好玩,死在下面那堆玩意儿当中。”

博士拖着脚在走,蓝坡也拿起皮箱继续前进。待在这儿说话并不舒坦,声音回响太大。何况你浑身不自在,觉得有人在偷听……

“这监狱啊,”博士唰唰地走了几步,说,“就这样注定厄运连连了。”

“怎么说?”

“每次他们行刑之后,切断绞刑犯的绳子,就任他落到井底。等到霍乱一流行起来啊……”

蓝坡胃里一阵翻搅,简直要吐。他知道天气虽寒,他穿得倒够暖了。林木间淡淡地掠过一抹耳语。

“我住得离这儿不远,”对方说,一副刚才的谈话十分稀松平常的模样。他甚至相当自在,好像在游览当地的景点似地,“现在我们来到村庄的外围了。从这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监狱绞架的这一面,还有典狱长室的窗户。”

往前半哩,他们偏离这条路,穿过小径来到一栋歪歪斜斜、死气沉沉的房子。梁是灰泥糊的橡木,下面则是长春藤攀附的石屋。月光映在菱形窗玻璃上,苍白虚弱。绿叶子紧挨着门生长,杂乱的草坪上露出点点白色雏菊。某种夜间活动的禽鸟抱怨人扰它清梦,在长春藤之间啁啾地叫。

“我们就不叫醒我太太了,”菲尔博士说,“她一定在厨房里给我留了一份冷饭,配很多啤酒。我……怎么啦?”

蓝坡吓了一大跳。菲尔也吓得微喘,因为蓝坡听见湿漉漉的草丛中有拐杖滑过的声音。老美隔着草坪,望向不到四分之一哩以外,查特罕监狱高过女巫角附近苏格兰枞木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