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我看看……我的钱包,还有一本书。”

他弯身将它们拣起。即使后来,当火车已没入那飘着香气又还算凉爽的黑夜往前飞驰时,他仍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聊上的。

黯淡的候车棚煤烟弥漫,还充斥着行李搬运车辘辘的回声,原不是攀谈的好地点。但不知怎地,这里感觉却对极了。没什么精采对话——事实上场面颇冷。他们只是站在那儿,虚应地搭着腔。

忽然蓝坡灵思泉涌。他发现他刚买的书和他从女孩手中打落的是同一个作者写的。由于此作者是艾德嘉·华勒斯先生,这巧合对一个外地人来说本是毫不起眼的,不过蓝坡将它大书特书了一番。每次一担心女孩要落跑,他就拚命抓住这个话题。他已风闻英国女子是何等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纳闷女孩与他交谈是否仅仅碍于礼貌。然而礼貌之外,似乎瞅着她的那湛蓝的眼底还有点儿什么。她像男人一样自在地斜倚着车厢边上,手塞在毛茸茸的灰外套口袋里,身材小巧标致,嘴角翘翘的,带着笑意。一时之间他有种感觉——她跟他一样寂寞。

他一边讲到自己要去查特罕,一边问起女孩的行李在哪。她站直了,一抹阴霾闪过。带着那尾音短促、快而含糊的腔调,轻柔沙哑的嗓音变得迟疑。她低声说:“旅行袋都在我哥哥那里。”——再作迟疑——“他……我看他要错过这班火车了。汽笛响了,你最好上车吧。”

汽笛呜呜声单薄地穿透候车棚而去,听来好空洞,仿佛什么被划破撕开了似的。一辆火车头结结巴巴吐着气,车头灯一明一灭地。

“嘿,”他大声说,“如果你是搭另一班车——”

“你最好赶快!”

这下子蓝坡也像那汽笛声一样虚弱乏力了。他匆忙喊道:“去他的火车,我可以坐别班。实际上我哪儿也不去了。我——”

她得提高嗓门。蓝坡眼看着她绽开笑容——明朗、夸大、满足的笑容:“傻瓜!我也要去查特罕。说不定我会在那儿跟你碰头哩。去吧!”

“你确定?”

“当然。”

“喔,那就没关系了。要知道——”

她指了指火车。开动了,他一跃而上,正从某个通道窗户引颈外眺,想看她一眼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落在他后面嚷了些什么。那声音嚷着一句怪异的话。它嚷道:“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

搞什么鬼嘛!蓝坡凝视着漆黑的火车车厢一列列疾驰而过,看上去车站幽暗的灯光好像随着火车的摆动在闪烁。他试着了解那最后一句话。用词倒不是叫人心烦,而是有点儿,呃,怪诞。只有这两个字差可形容。整件事是个恶作剧吗?难道这就是英国式幽默吗?有那么半晌,他的颈项热了起来。唉,讨厌!是不是恶作剧,你直觉得到。查票员此刻经过通道,看到他这位显然是美国来的年轻男士,胡乱把脸伸向窗外一团煤灰中,还欢欣鼓舞地当是高山清凉空气一样,大口将它吸入。

沮丧的情绪消失无踪。这班空荡荡、摇摇晃晃的小火车让他感觉好像独自乘坐快艇一般。现在伦敦不那么巨大威武,这乡间也不再是个沉寂的所在。他在异乡像饮了烈酒般振奋,突然感到与一个人好接近。

——行李咧?——他僵住片刻才想起,搬运工人已经把它放到这车厢前后的某个小包厢了。还真不错。他感觉得到地板在脚下振动。火车前后左右颠簸晃动,掺杂着喀拉喀拉的噪音。绵长的一声汽笛被逐渐加快的列车抛在后头。这才是展开一趟冒险的架势。

“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沙哑而富磁性的声音掠过月台,总好像是蹑手蹑脚说着话似的……

想来,若她是个美国人,蓝坡就会问她姓名。如果她是美国人……然而他倏地醒悟到,他不希望她是美国人呀。那一对间距宽宽的蓝眼珠,比起绝对的美感标准稍嫌太方了些的那张脸,红红的、翘翘地微笑的嘴,在展现异国情调,却又如伦敦政务中心白厅街一砖一瓦的坚实感那样,散发着道地英国风。

他喜欢她讲话吐字的模样,好似语带嘲弄般。她看上去清爽宜人,像个夏日倘佯乡间的人。从窗边转回头,蓝坡有一种强烈欲望要撑着车厢内小包厢的门框上缘吊单杠。他会的!要不是在座有个叼着一只大烟斗、极为拘谨又非常郁郁寡欢的人,目光呆滞地正朝旁边的一扇窗望出去,休闲帽顶端一角还像戴圆形软帽那样盖过耳朵。此人太像漫画里的典型英国佬了,使得蓝波简直就等着他一边叫出“啥,啥,啥啥!”一边气喘吁吁、步履沉重地沿着通道踱去,只不过这火车上不作兴从事这样激烈的运动罢了。

这美国人不久之后就会重温对此人的记忆。但眼前他只觉得开心得不得了,肚子饿,而且想喝点东西。他想起前面有一节餐车。在吸烟区的车厢找到行李后,他沿着窄窄的通道摸索觅食。火车现在隆隆地驶过市郊,在激动的汽笛声中吱吱呀呀上下摆荡,照亮了的长长围墙自火车两侧一闪而过。

蓝坡很意外,餐车几乎客满。空间有些局促,尽是啤酒和沙拉油的气味。爬进座椅,同桌面对着另一位用餐客人,他想,这儿洒了一桌的面包屑和油渍未免太多了点儿吧,旋即又责怪自己老土。

桌子顺着火车在晃,金属镶边的木质桌面灯光摇曳。他瞧着对座的人,正很技巧地避开自己胡子,向一大杯金尼氏黑啤酒开攻。大喝一回之后,他放下杯子,开口了。

“晚安!”他亲切地说,“你是小蓝坡,对吧?”

就算这陌生人接下来说:“我知道你刚从阿富汗来。”蓝坡都无法更吃惊了。一阵开怀的闷笑牵动他多重双下巴。他那特有的愉悦闷笑声——“嘿嘿嘿”简直像滑稽歌舞剧中的坏人发出来的一样。小眼睛炯炯有神地越过系了黑色宽缎带的眼镜上方注视着这美国人。那张大脸变得更加红润了。一团乱发随着闷笑——还是随着火车韵律,或两者皆有份——起舞。他带劲儿地伸出手。

“我是基甸·菲尔,晓得吧?鲍伯·梅尔森给我来信讲过你的事。你一走进车厢,我知道就是你。为此我们得喝瓶酒。得来个两瓶,你一瓶,我一瓶,好吧?嘿嘿嘿。服务生!”他在座位上呼唤,声音宏亮威严得像个封建贵族。

“我太太啊,”菲尔博士点了一桌子菜之后接着说,“假如我跟你未打到照面的话,我太太绝不会饶我的。她已经够手忙脚乱地了,要不就是最讲究的那间卧房墙上灰泥剥落啦;要不就是新买的草坪旋转式洒水器始终失灵,却偏偏在主任牧师来访的当儿好了,像淋浴似的泼了他满头满脸啦。嘿嘿。喝点酒。我不清楚这是哪一种葡萄酒,我也从不问,是葡萄酒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