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辩论

“有一天,劳伦斯在卧室里,拿起一个黑色天鹅绒面具,好玩地戴上想在镜子里照照。他还来不及好好看上一眼,老巴克斯特就从床上冲他嚷嚷了起来:‘快取下来,你这个笨蛋!你想透过死人的眼晴看这个世界吗?’”

——M.R.唐姆斯《山上的风景》①


①Montague Rhodes James(1862——1936),英国研究中世纪的学者,会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教务长,着有鬼故事集《山上的风景》(A View From Hill)。


01

第二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史蒂文斯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这时,他听到大门口传来犹豫不决的敲门声,再次走下楼。

他扶着楼梯栏杆站着,突然舌头一阵打结,简直不想去应门。如果敲门的是玛丽,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尽管夜里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楼下的灯还亮着,客厅还萦绕着昨夜的烟雾。昨晚他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一夜没睡。他头有点疼,脑子也不怎么清醒。整晚被同样的事情困扰着,准备好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他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宜见客。甚至走廊看起来也略显陌生。晨光被冷冷的白色雾气所阻挡,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冰冷的晨雾。屋里唯一的暖源来自厨房,他打开了咖啡机,正嘟嘟作响。

他走进厨房,小心地拔掉咖啡机插头。晨间咖啡香气宜人。然后他才去应门。

“很抱歉,”来者的声音听着不耳熟,他心再一沉,“我想——”

门口站着穿着蓝色长外套的女人,身材壮实。虽然她态度犹豫,但看得出掩藏着一丝怒气。她稍稍有些面熟。女人戴着小小的蓝帽子,帽檐就像被人用力拉得很低。她不漂亮,但看起来很聪明,有几分魅力。她有双聪颖的棕色眼睛,淡黄色的眼睫毛不算很长。她看起来(或者说她就是)态度直接、轻快而且颇为能干。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史蒂文斯先生。”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在德斯帕德家看到过你几次。我发现你家灯亮着,所以——我是玛雅·科伯特,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的护士。”

“噢,上帝啊,没错!当然!快请进来。”

“你瞧,“她说着,再次拧了拧帽子,往庄园方向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昨晚有人给我带了个信,让我赶快回来——”

说着她又犹豫起来。史蒂文斯知道,又是一封该死的电报。

“——但我正在照顾一个病人,直到一个小时左右前我回到家时,才得知这个消息。然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怒气更甚——“我想自己应该尽快赶回来。不过我回到庄园后,居然没人。我不断使劲敲门,就是没人应。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看到你家的灯光就想,能不能让我进来坐坐,等他们回来?”

“欢迎之至。请进。”

他站到一旁,眺望着路那头。在朦胧的白色迷雾中隐约能看到一辆车向山上开去,车灯通明。车子突然改变方向,减速在路边停了下来。

“嘿嚯,嘿嚯!”听声音,毫无疑问来者是奥戈登·德斯帕德。

车门砰地关上,奥戈登修长的身躯从迷雾中走来。他穿着一件浅色驼毛大衣,大衣下面露出礼服裤腿。奥戈登是很多家庭中都会出现的那种异类,他谁也不像。他皮肤黝黑,穿戴时髦,双颊瘦削,下颌留着胡须。看起来他需要刮胡子了,不过头发倒是梳得闪闪发光,简直像个头盔。他眼下长满了皱纹,肤色蜡黄,毛孔清晰可见。他睫毛浓密的黑眼睛看看护士,又看看史蒂文斯,眼神中带着戏谑。虽然他才二十五岁(而且经常装得更年轻〉,看起来反而比马克还老。

“早上好,”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说,“寻欢作乐的家伙回来了,大家好!你们在干吗?幽会吗?”

奥戈登就喜欢说这种屁话。他这个人说不上让人憎恶,但和他待在一起,你确实很难感觉轻松。史蒂文斯今天早上尤其不想碰到他。他引着科伯特小姐进入走廊,奥戈登跟在后头,关上了门。

“家里乱糟糟的,”史蒂文斯对护士说,“我整晚都在忙活。不过,我煮了咖啡,要来一杯吗?”

“那太好了。”科伯特小姐突然颤抖着说。

“咖啡!”奥戈登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怎么能用咖啡来招待夜宴归来的男人?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什么酒精——”

“我书房里有威士忌,”史蒂文斯说,“你自己去倒吧。”

他发现护士和奥戈登狐疑地彼此打量着,都没说话。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阵尴尬的紧张。科伯特小姐沉着脸走进客厅。史蒂文斯从餐厅里端出咖啡壶,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地找杯子。这时奥戈登端着半杯威士忌走了进来,哼着歌,眼神倒是警觉的。他打开冰箱门找姜汁汽水,和史蒂文斯寒暄起来。

“这么说我们的玛雅,”他说,“也收到了营察的电报,让她赶紧回来。跟我一样。”

史蒂文斯一言不发。

“我是昨晚收到的,”奥戈登继续道,“不过当时派对正酣,我可不想被打断兴致。不过,我很高兴警察有线索了。大家都明了的事可以摆到台面上来。”他拿出冰盒,在水池边上敲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冰块放进酒里,慎重得像在做铅锤水平实验,“顺便说一句,我知道你昨晚帮马克打开了地穴。”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又不是傻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奥戈登放下酒杯,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扭曲。“那你是,”他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听着,”史蒂文斯转过身说,“我现在心情欠佳,很想把你丢到瓷器柜上。或者把其他任何惹我不快的人丢过去。不过,为了我们大家的安全,最好还是不要清晨七点三十就开始打架。能把冰箱里的奶油递给我吗?”

奥戈登笑起来:“抱歉。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烦——我会知道你们昨晚的勾当,是出自本能的直觉。我在找威士忌时,在你书房里发现了马克自己卷的香烟,还有一张地穴上人行道的图画,显然是马克画的。噢,没错,事无巨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很有用。我知道马克一直想这么干,这也是他昨晚把我们大家都送离大宅的原因。”他一张长脸变得敏锐起来,还带了几分恶意,“警察来发现你们这些家伙把人行道撬开玩儿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警察没来。”

“什么?”

“而且,很显然那些电报根本就不是警察发的。”

奥戈登咬着下嘴唇,锐利地看着他,样子突然稍稍改变了:“噢,我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不过——听着,史蒂文斯。你最好老实告诉我,要不然我回去大宅后也能知道。我在书房里看到了三个杯子,也就是说房间里有三个人。那第三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