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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美月经常抱怨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东京人。我真希望户籍上写着某某区,我差一点就能住在练马区了。”

球友之中,从父母那一带就住在东京的人只占少数,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众人羡慕。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对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区内感到不满(* 东京圈包括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与千叶县;首都圈则外加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嫌与山梨县。原则上,日本国外以东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东京,而日本国内则以东京都<旧东京都府>或东京都特别区<山手线内的二十三区>指称东京。)。

“我家原本住在浅草附近。不过那里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父亲很想住透天厝,于是贷了一大笔钱,在现在住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他本人似乎对那栋房子情有独钟,但是我倒觉得早点卖掉比较好。毕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如果错失这次良机的话,一定就没机会卖了。”

美月口中的好机会,是指日本人因地价高涨而人心激昂。时间点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他父亲错过最佳卖点的房子位于保谷市;一栋大门狭小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从西式池袋线保谷车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距离商店街很近,从家里走没几步就有一家健身俱乐部。据美月说,市价最高时将近一亿元。

哲朗事前打电话告诉过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访。他一说想要问问美月的事,她父亲没有深入询问,就应道:“那么我在家里等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沉稳的说话方式,令哲朗脑中浮现广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西胁先生?”

“我是。”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

“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老先生敞开大门。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

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

屋内以暖炉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

“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她父亲笑着说。

“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她父亲挥手。“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

“这样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

“您听说了吗?”

“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

“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

“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

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

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

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

“你说美月的本质是……?”

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对你说了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

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

“这样啊。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说是‘女儿’吧?”

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哲朗反唇相讥。

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

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

“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

“不,没有。”

“这样啊。”

“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露出一口黄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