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第3/4页)

“请别这么做,”安娜卡说,眼睛还盯着谱,“会让人分心。”

伯恩坐下,试着边听音乐边放松自己。

弹奏完毕,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房间里回响,安娜卡便起身走进厨房。他听见水流动的声音,显然她在等水变凉,而且似乎等了很久。她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杯水,一口气全部喝完。伯恩坐在小写字台前,看着她喝水时露出苍白颈项的弧线,以及落在肩膀上的几撮火红色鬈曲头发。

“你昨晚做得很好。”伯恩说。

“谢谢你在窗台上对我说的话。”她把眼睛别开,好像不想接受他的称赞,“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

他们在一间小餐馆里。餐馆挂满了枝形吊灯,椅垫全是天鹅绒布,还有几盏钉挂在樱桃木墙上的半透明壁灯。他们面对面坐在窗边一张餐桌边,餐馆外面冷飕飕的,半个人也没有。

“我现在担心的是,早就有人监视莫尔纳的公寓了,”伯恩说,“否则警察不可能这么刚好出现。”

“可是,为什么要监视公寓?”

“为了看我们会不会出现。从我刚到布达佩斯,就有人一直想阻止我调查。”

安娜卡紧张地望向窗外。“那现在呢?一想到有人在监视我的公寓——监视我们——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确定过了,从你公寓到这里来的路上,没人跟踪我们。”他停了一下,等服务生上完菜,再接着说下去,“记得我们昨天的预防措施吗?我们分开搭计程车,还换了两次车。”

她点点头。“那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才没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人知道我们去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

“噢,那太好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汗看见伯恩和那女人走出公寓大楼时,只有一个想法:尽管史巴尔科采取了措施,自信地认为伯恩不会找上他,伯恩还是愈来愈接近了。伯恩用了某种方法查到关于拉斯洛·莫尔纳的事,这个人就是史巴尔科的目标。而且,伯恩还找到了莫尔纳的住处,甚至还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警察出现。

为什么莫尔纳对伯恩这么重要?可汗一定要查出来。

他看着伯恩跟那女人走远,离开视线后,便下车走到公寓大门前。他撬开门锁,走进大厅,搭电梯到顶楼,再从楼梯间走到屋顶。如他预料,上屋顶的门装了警报器,但要解决警报系统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没多久,他就打开门上了屋顶,立刻走到大楼前侧。

他一爬出去,就看见四楼的凸窗在他下方。接着,他越过栏杆,上了窗台。第一扇窗户锁着,但第二扇没有,于是他推开窗户,爬进公寓。

他是很想到处看看,但由于不确定他们何时会回来,所以不能冒险花太多时间。现在要以任务为重,可不是观光的时候。他四周张望,找寻可能的点,后来把目光停在天花板中央的一盏毛玻璃吊灯。他很快决定就是这里。

他把钢琴椅拉到吊灯正下方,踩了上去,然后拿出微型窃听器,放在碗状毛玻璃里。接着他下了椅子,拿出耳机,启动窃听器。

从耳机里,他听见钢琴椅放回原位时发出的小噪声,走向沙发时,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沙发上有个枕头跟一件绒毛被,他拿起枕头闻了一下,伯恩的味道搅乱了他一段平静的回忆。正要想起不愉快的经历时,他马上丢下枕头,仿佛它着了火。他迅速循原路出了公寓,走回一楼大厅,但这次却从后门出去。也许伯恩正好回来,还是小心为上。

安娜卡开始吃她的餐点。阳光射进窗户,照在她美丽的手指上。她吃饭时就像在演奏,刀具在她手中看来有如乐器。

“你在哪里学琴,弹得这么好?”他问。

“你喜欢吗?”

“对,非常喜欢。”

“为什么?”

他歪着头。“什么为什么?”

她点头。“对啊,你为什么喜欢?你在音乐中听见什么?”

伯恩想了一会儿。“我想,有种悲伤的感觉吧。”

她放下刀叉,开始唱夜曲的其中一段。“是因为用了未分解的属七和弦,你懂吗?肖邦利用这些和弦,扩张了不谐和音跟调性的范围。”她继续唱出音节,“所以听起来会有空间感,同时,也会有悲伤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些未分解的属七和弦。”

她停下来,一双美丽白晳的手悬在桌面上,手指微微弯曲,仿佛充满了原作曲者的能量。

“还听见什么其他的吗?”

伯恩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她拿起刀叉,继续吃东西。“是我母亲教的,她的工作就是教琴,等她觉得我弹得够好时,她就教我弹肖邦。她最喜欢肖邦了,可是他的音乐实在很难弹——不只是技巧,演奏的感情也很难拿捏。”

“你母亲还在弹吗?”

安娜卡摇头。“她跟肖邦一样,身体都很虚弱。她在我十八岁时,因为肺结核过世了。”

“这个年纪失去母亲最痛苦。”

“我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当然,我很难过,但除此之外,我竟然还很气她。”

“气她?”

她点头。“我觉得被遗弃了,就像没有锚而四处漂流的船,在茫茫大海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伯恩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能描述他失去记忆的痛苦了。

她皱着眉头。“不过,老实说,我最后悔的是我对她很不好。她一开始建议我学钢琴时,我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你当然会拒绝,”他温和地说,“是她提议的,而且这是她的职业。”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震颤,仿佛她现在又演奏着肖邦著名的不谐和音。“我向我儿子提过打棒球,结果他理都不理,跑去踢足球了。”伯恩想起关于约书亚的回忆。“他的朋友全都踢足球,但还有其他原因。他母亲是泰国人,而他小时候也照她的意愿受过佛教教育。所以,他对‘美国化’一点也不感兴趣。”

安娜卡吃完后,将餐盘推到一边。

“我觉得正好相反,他其实很在意你说的‘美国化’,”她说,“不然呢?你觉得他每天在学校不会想到这些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