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颜俊

以下是我的自白,口说困难,请容我用纸笔书写。

我认为美宝是我父亲杀的。不是为自己脱罪,我离开时美宝确实还很平安。

这些年,我父亲一直在追查美宝的下落,或许,这次就是被他找到了,但谁知道他如何找到地址,又如何能通过警卫上楼去?一个月前吧,母亲来看我,帮我带换季的衣服回家,美宝给我的钥匙放在换洗的夹克里忘了拿出来,事后母亲还给我,当时我隐隐觉得有怪,说不定被他们拿去复制,我提醒过美宝,想不到一语成真。

这些年来,美宝几次被父亲找到,只能搬家换工作。我父亲在监狱里学到一身犯罪能力,改造手枪、改造证件、开锁偷盗,可能还有更多,难以想象的恶行。母亲知道父亲对美宝有意,照理说会提防父亲跟美宝接触,但在父亲的威胁利诱之下,也难保母亲是否会顺从。他们的关系始终存在矛盾,美宝就是他们矛盾的症结。

可是,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我父亲是个魔鬼,无法以正常人的角度来衡量,但我没想过他会把美宝杀了,这样毕竟还是超过了我的理解。

童年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不说话的,只有我与美宝单独相处时,我们会用纸笔谈话,甚至,在深夜里,偶尔,我伏身在她的小肚子上,夜里好静,可以听见窗外的蟋蟀与蛙鸣。我会低低与她说话,声音之低,可能近乎腹语,但美宝总是懂得我的,说与不说,是我选择的方式,面对如此世界,我无言以对。

那时在海边小镇里住,也住过更偏远的小村庄,母亲带着我们俩到处流窜,居无定所,那一大段日子,我记忆不深,对于身边的人事物,经过的村镇、邻里,都没太多印象。母亲总是在换工作,留我与美宝在租屋里,时常转学。我跟美宝不是同一个父亲,但愿我们也非同母而生,那我们就能自由地相恋,结合,无须为世俗道德所困。不幸的是,我们确实是由那个罪恶的子宫诞生,同样从那个软弱悲哀的女人身体里分生出来的。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来不及对他有印象,我好像一直在寻找,也像是不断地躲避,在我心里,我记得那是一闪而逝的印象,是那样的画面,使我无法言语。

母亲总是爱上相同类型的男人,落拓、潦倒、英俊、自私,而且那些男人都爱上我母亲的女儿,我的姐姐,像飞蛾扑火,终将引火自焚。

很少女人会因为自己的女儿而心生嫉妒,但我母亲却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像鬼打墙似的不断重演,我甚至怀疑那些男人接近她,就是为了我姐姐。至于生下我姐姐的那个父亲,可能也是为了复制一个年幼的母亲而愿意结婚生子,他们通常在盗用或盗用不成姐姐天仙般的美貌之后,离家而去,我的生身父亲最后还是找到我们,我猜想,他真正想要的,是成年后的姐姐。

父亲回家后,在我来说,那只是个野兽,而非有血缘关系之人。但我与他的脸孔相似,是令人恐惧、照镜子般的相像,正如姐姐是进化版的母亲,而我则是柔光过的父亲。生活将他们的脸面全部摧毁,或者欲望打碎了他们的面容,变得丑怪。父亲每次酒后打我,我总是死命护住自己的脸,他却更是要打,嘲笑我“娘娘腔,爱漂亮”,他不知我爱护的,是姐姐多少次亲吻抚摸过的,喃喃赞叹“你是天使”的这张如图画的脸孔,我要守护的,是属于我们的美善。

很多人揣测我爱男人,是同性恋。中学时那些男孩凌辱我,在公厕里脱下我裤子看看我有没有“那东西”。我在医院里曾与一名男医师有身体接触,也曾有护士对我投怀送抱,但真正的我到底欲望谁,是什么性别,已经无从得知。我碎裂的脑袋坏毁之前,只爱慕过我姐姐一人,她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在我心中,她是绝对、唯一,世间其他男女都不可取代的存在。

我拼了命才从那家疗养院里出来,即使,待在那儿,比在家里好得多,但其他人的自言自语使我心慌,仿佛脆弱的现实只存于他们的声量之中,再调高一点音量,世界就会为之粉碎。

我知道自己有病,但那是因为有怪物住在我的脑子里,我是两个怪物结合而生的孩子,即使有姐姐这样纯美的天使守护,也无法避免我趋近疯狂。

这世间,我只爱她一人。

即使不能说出口,即使我俩谁也不说,对彼此也不谈,然而她是我唯一所爱,我想我也是她所爱的。出院之后的我,拼命想要让自己好起来,我去探望姐姐,捧着小花束,起初还要管理员帮我开电梯,久而久之,我也拥有自己的磁卡跟钥匙了。那个年岁与我差不多,或长我许多岁的管理员,总用奇异的眼光看我,因为我与美宝不同姓,他们不知我是美宝的弟弟,反正我也从不喊她姐姐,人前人后都是,我不愿意只是她的弟弟。美宝死后我有时会想,或许我跟那些男人没有两样,都是因为贪欲,因为占有,因为想要独吞她的美丽,想要拥有她水晶般的内在,而揉碎了她。

每周一两次,我到美宝的住家去,窝在沙发上一夜,是生命中最安心的时刻了。小小的屋子非常洁净,到处都发散着美宝的气息,我只要想着她那纤细的手指抚摸过每一件物品,即使她拥有的不多,那些小杯盘、仙人掌、衣帽架上俭朴的帆布包、遮阳帽、玄关处整齐摆放的鞋,她有七双鞋,永远是七双,就像她生命里不可能容纳更多的情人了。

我也是她的情人之一,当我们赤身裸体,在床铺上相拥,我几乎舍不得发出一点声音,渴望时间缓慢移动,让世界为我们静止。我已经是废人了,不知是药物使我无能,或者是对姐姐的爱慕使我不敢激动,我们从不曾真正性器交合,我们另有亲密的方式。那样的时刻里,所有一切喧嚣都停止,最深的沉默才能传达我们对彼此的情感,什么都不说才是真正的永恒。只有姐姐美丽的身体是唯一发光的,可以照亮我黑暗的灵魂,唯有我的抚触,可以温暖她被丑恶世界玷污过的冰冷。虽然,这该是禁忌与罪恶的,但谁能阻止我们相爱呢?即使美宝也不能,当我们一同从那个死境里出走,我们就是同根同命的了,谁也不能抛弃对方。

我记忆中静好的时光,都是“父亲不在场”的时刻,比如“在大森哥哥家”那一年,或者父亲因吸毒被关押监狱的几年,或我与姐姐搬到大学附近的小雅房陪她打工的那段时间。我不知姐姐如何看待过往,但一年前她突然告诉我“我遇见大森哥哥了”,那关键的时刻,或许就是导致她死亡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