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已经互相闻到了湿润的气息,然而还有一种愿望在我的心里挣扎,她是我从梦中雕塑出的女人,将要娇弱地靠紧我,我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喊你一声。”

名字?这个在我这里是顺理成章的问题,反而让她重新困惑起来,她的动作停顿了,仿佛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有的答案,也许会把动作永远终止在这里,我有些后悔,那放在我颈后的双手,慢慢在失去温度。

她露出了一种小女孩似的不解:“如果我抱住你,我就可以不用有名字了。但是,这不对,我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她思考着,重新落入一种深不可测的过去之中,眼神有一明一暗的光芒,在有节奏地不停流动。这光芒又提示我重新回到音乐之中,回旋,漂浮,黑键和白键,沉入茫茫的黑夜,沉入到微尘和小行星组成的星云,一直沉入到星群的漩涡,这是一个时间的容器,既没有沉醉也没有清醒,仿佛世界本来如此,从来不会改变。

然而,我身边的墙壁又发出了有节奏的脚步声,那可能是一个夜归的男子,带着无法解脱的醉意在爬楼梯,脚步声顺着厨房薄弱的墙壁,还有那油漆剥落的房门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

我的神经,每一根都像电火花在闪烁着,我的所有毛发,肯定也在此刻根根竖起。

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是的,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别处,从来没有!

而这个失去了姓名的女子,显然也被脚步声所惊到了,她颤抖着把身躯从我身上挪开,每一寸薄纱,此刻都发出大风吹过的战栗,她用双手捂住脸颊,竭力去克制这种战栗。但那双手太小了,太纤弱了,那种战栗无论如何也无从掩饰。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对不起,我怕,我怕别人,我得走了,走了……”

随着声音的逐渐微弱,她的身躯也越来越小,香薰的光芒在变得越来越强大,似乎是为了刻意驱逐她拼命燃烧着,她被快速燃烧干净的同时,也留不下任何的灰烬,仿佛那就是一具没有任何实在内容的形体。终于,她消失在那弧形光芒的边缘,成为一丝细微的气流或者斑点。

我睁开眼睛,此刻头痛欲裂,餐桌的边缘使得下颚如同被塞了石头一样地疼痛,一根灯芯已经燃尽,瘫倒在一堆蜡水的堆积物中,没有任何的气息。我奋力揉了揉眼皮,睫毛刺到了我的眼睑,眼睛在瞬间恢复了力量——我是在自己的家里,一点没错,但刚才的那个女子呢?她去哪里了?

窗外是淡蓝色的夜幕,像一块巨型的绒布隔着黑夜与白昼的交替,它已经越来越稀薄,麻雀和燕子的鸣叫在零落地响起,我感到了阵阵寒意,凌晨的空气侵袭着房间,还有另一种力量在剥夺我身体里的热度。

这是我的房间,这就是现实和现在。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个夜醉的男子,应该早已上楼了,我想起是真的有那么几个人,总是凌晨归家,他们的响动总是惊扰到我。

我拉开门,一阵更凛冽的空气涌了进来,我打了几个寒战,揉搓着双手,走下了楼。

那辆蓝色清洁车还停在那里,卖早餐的男子还没有出现,没有一个人影,远处建筑物在蛋青色的天幕下,显露出陈年的腐味儿,它们总是这样丑陋,而在街道喧闹起来之前,却没有人会在意这回事。

我很有可能遇上了鬼魂,也许是香薰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灵魂空虚,或者如老人所说的那样,阳气不盛。我打电话给冯大卫说了这个事情,他乐不可支:“你真会开玩笑,那只能证明你太孤单了,产生了幻觉,香薰不会有那个作用的。”

我有点无地自容,反而怀疑起自己来,我此刻应该振作,不应该失魂落魄地在梦里遇到另外一个女人。也许这里面还有点别的原因,我过得太孤单了,容易发生幻觉,有时候放长假,我几乎连续四五天在屋子里写作,从来不和第二个人说话,这种孤单有时候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当失去了融洽的日常沟通后,总会有别的沟通形式来填补。

我想起了吕晓薇,那些日子我只是说我在桂海采访,收获还不算小。回来的时候只顾得调理自己,一直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有杜路,还有我的同事兼好友王宏和苏雪梅,他们才应该是我真正的伴侣,我应该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活得充实又有朝气,不至于动不动就来什么灵魂出窍。

一个好的习惯,一个健康的爱好,才能支撑起人的一生。

想起这个说法,我有点羞愧,我有那么多健康的爱好——对于它们的每一项,我都曾抱着巨大的热情去投入,钻研到里面的精髓,而不是一般人那样浅尝辄止,我网球打得不错,对音乐对美术都有点研究,我还练习书法,甚至知道了该如何去淘到真正手工制作的小楷笔,如何精确地运用它,只用一两根锋毛,去达到细致入微的效果。专心能让人获得强大的力量,而真正的和谐却应该来自于沟通。能够达到沟通这个效果的,我的爱好里只有厨艺。

厨艺对于我来说是注定失败的一种技艺,无论如何努力我都只能是个失败者。这无关于时间、精力、灵感、金钱,自从我明白一件事情之后,我就知晓了关于厨艺的终极答案。真正的厨艺来自于大自然的恩赐,我们只是顺应自然的造化,而不是从造物中强行勒索什么,因此我的那个答案就是我根本无法获得什么真正的厨艺,因为我既不能获得完全来自花粉的蜂蜜,也不是亲自动手摘去菜叶上的虫子,也不可能自己用烂菜叶去养虫子,喂出一只真正的柴鸡来,用红曲米让腐乳变得鲜红,用黑米给陈醋上色……自从我明白这些事情之后,我们经常讨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永远失去了儿时的味道,似乎答案已经明确了,那种儿时的味道其实谁都说不清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很多人试图自造食材复制儿时的味道,但得到的永远似是而非,可能在从种植到餐桌的漫长环节里,每一个环节的改变都会让我们彻底丢失了那种味道。

所以充其量我只能做一个合格的厨师,绝对不可以带上那个艺字,只是工业化超市的下一个生产环节而已,根本不能指望什么。有的画家会自己动手制作矿物颜料和植物颜料,但最好的厨师也很难自己去制作所有的原料,他们只能信任别人。我所能做的,是尽量让别人满意罢了,从他们那里找点乐趣和动力。这是我的生活习惯,每当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时候,都会从一个技能入手,从技能的增长中看到更新的世界,那个技能从台球、篮球、长跑、网球、诗歌、电影,一直前进到了厨房,虽然这些技能每一个我都没有穷极彻底,但每一个也从不曾忘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