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13页)

关于查理这个人,他确实印象深刻。斯特莱克的童年坎坷而漂泊,经常转学。因此他结交了许多朋友,查理·布里斯托就是其中一个。当时,斯特莱克刚转学到伦敦的一所学校,而很不安分、无所顾忌但讨人喜欢的查理是一帮哥儿们中的“老大”。查理只看了个子高大、说话带着浓重康沃尔口音的斯特莱克一眼,就立刻宣布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二当家”。接下来的两个月,两人成了铁哥们,一块干了很多坏事。童年时的斯特莱克总是羡慕其他孩子家里井井有条、其乐融融,羡慕他们可以多年拥有自己的卧室。他对查理的家记忆犹新——房子富丽堂皇,附带一大片阳光灿烂的草坪和一个树屋,查理的母亲还会给他们做冰镇柠檬汁。

但接着,斯特莱克遭遇了有生以来令他感到最为震惊的事。那年复活节假期过后的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告诉他们,查理死了,永远不会回学校了。查理在威尔士度假时,在采石场边上骑车,结果摔下了悬崖。班主任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婆,当时忍不住对全班同学说:“大家都知道,查理经常不听大人的话。大人们明确告诫过他别去采石场附近骑车,但他就是不听,也有可能是为了卖弄自己的车技。”说到这里,那老太婆不得不打住,因为第一排的两个女生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从那天起,一看到或想到采石场,斯特莱克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金发男孩的笑脸。接着,那男孩的身体就会变得四分五裂。这么多年来,想起那个巨大的黑洞、那处陡峭的悬崖和那块导致查理出事的石头,斯特莱克总会不寒而栗。他怀疑当年的同班同学也都会像他这样。

“对,我记得查理。”斯特莱克说。

布里斯托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太好了。对了,我找到你是因为你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复活节假期,出事的前几天,查理说起过你——‘我朋友斯特莱克’,‘科莫兰·斯特莱克’。你的名字很特别,对吧?你知道‘斯特莱克’这个名字的来源吗?除了你,我从没遇到过其他叫这个名字的人。”

像布里斯托这样的人,斯特莱克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们一有机会就东拉西扯,什么天气啦、交通拥堵费啦、爱喝什么热饮啦,反正就是拖着,迟迟不说来找他的缘由。

“我听说和稻谷有关。”斯特莱克回答,“和稻谷称量有关。”

“真的吗?真的和‘攻击’、‘罢工’[1]无关?哈哈……嗯,其实,我是有件事想找人帮忙处理,然后就在电话号码簿上找到了你的名字。”说到这里,布里斯托抖起了腿,“也许,你可以认为这——嗯,这就像——就像一个预兆,来自查理的预兆,表明我来找你是对的。”

[1] “斯特莱克”属于音译,原文为Strike。在英语中,strike一词有“攻击”、“罢工”的意思。

布里斯托又动了动喉结,咽了一下口水。

“好吧。”斯特莱克谨慎地附和道。他希望对方没把他错当成灵媒。

“其实,我来找你,是为了我妹妹的事。”布里斯托接着说。

“噢,她遇到麻烦了?”

“她死了。”

斯特莱克差点脱口而出:“什么,她也死了?”不过他把这话咽了回去,小心地说了句:“太遗憾了。”

布里斯托点了下头,以示感谢。

“我——这事不太容易。首先,你得知道我妹妹的名字叫——卢拉·兰德里。”

听到布里斯托说妹妹死了,斯特莱克重新燃起了希望:生意来了。但这希望刚刚燃起,就立刻被浇灭了。斯特莱克感觉肚子好像挨了重重一拳。坐在他对面的这人就算没得精神病,也患有妄想症。要知道卢拉·兰德里可是个大美人,四肢修长,五官精致,皮肤呈健康的咖啡色,而对面这人脸色苍白,长得活像兔子。他们俩是同胞兄妹的可能性,就跟世上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一样,根本不存在。

“她是我父母收养的。”布里斯托像是知道斯特莱克在想什么,轻声说,“我们都是收养的。”

“哦。”斯特莱克说。回想起那幢富丽堂皇、井井有条的大房子和数英亩的阳光灿烂的花园,记忆力惊人的他,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画面:野餐桌上,头发金黄、仪态雍容的母亲正在招呼大家吃东西;父亲看着有点吓人,说话声音低沉浑厚,听着不太热情;一个年纪明显比查理大的男孩小口吃着水果蛋糕;查理在扮小丑逗母亲笑;整个画面中没有女孩。

“你没见过卢拉。”跟刚才一样,布里斯托像是知道斯特莱克在想什么,“我父母是在查理死后才收养她的。她来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在那之前她在福利院待了几年。我那时将近十五岁。我仍然记得自己站在大门口,看到我父亲抱着她从车道上走过来。她戴着顶红色针织小帽子。我母亲现在还留着那顶帽子。”

说到这里,布里斯托突然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弓着背,边哭边哆嗦,指缝间不断渗出眼泪和鼻涕。他哭个不停,几次眼看就要平静下来,结果却哭得更凶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

布里斯托又喘气又打嗝,把揉成一团的手帕塞到眼镜底下,擦了擦泪水,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

门开了,罗宾端着托盘回来了。布里斯托别过脸,肩膀哆嗦着,上下起伏。通过打开的门,斯特莱克又瞥了一眼办公室外间那个一身正装的姑娘。姑娘在看《每日快讯》,此时她的目光越过报纸,怒瞪着他。

罗宾从托盘上端下两杯咖啡、一壶牛奶、一碟糖和一盘巧克力饼干。斯特莱克从未在办公室见过这些东西。罗宾对他的道谢报以礼节性的一笑,然后准备离开。

“等一下,桑德拉。”斯特莱克说,“你能不能……”

布里斯托在低声喘着气。斯特莱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摊到膝盖上,龙飞凤舞但尽量清楚地写道:

请用“谷歌”搜索一下卢拉·兰德里是否曾被收养。如果是,搜索一下收养她的人是谁。请不要跟外面那个女人讨论这事(对了,那女人是来这里干什么的?)。搜索到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后,写到纸上,进来交给我,但不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