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玑心 4(第2/2页)

裴玄静将背靠在门上。老天在上,她曾多么努力,企图让崔淼离开是非漩涡的中央。这种努力早在洛阳、在会稽就已经开始了。正因为她了解崔淼,了解他的才智、野心与胆魄,她才一遍遍地将自己挡在他与皇权之间。在裴玄静看来,即使大唐已褪尽盛世荣光,现在的皇帝也非昔日的“天可汗”,但大唐毕竟是大唐,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大唐只是有些黯然,有些衰弱,但绝非不堪一击。皇权,绝不是区区的野心家可以去挑战的。就连崔淼自己也承认是在“飞蛾扑火”,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呢?

她的一番苦心,他终于肯认可了吗?

裴玄静打开门,崔淼就在门前深躬到地。

他说:“都是我的错。在下给炼师赔礼了。”

待他直起身来,裴玄静才道:“崔郎不必赔礼,也不必道谢。只需老实回答我,你究竟有罪否?”

“这个……不打紧吧。反正不管怎样,静娘都会为我说话,哪怕上达天听,也依旧站在我这边。”

所以这就是他的目的——试出她的真心。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也许崔淼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和傲慢。至少在她面前,他还有许多的犹疑和彷徨。

于是她说:“不要管我怎么想,我想从崔郎的口中听到真相。”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这就是他的回答。

裴玄静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我相信你。”

崔淼笑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呢?裴玄静突然冲动起来,脱口而出:“崔郎,你走吧。”

“走?”

“离开长安。”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

“这次不一样……我、我也走。”

“你……你随我一起走?”

裴玄静点了点头。

崔淼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吗?裴玄静也在问自己。当她从皇帝那里接下任务,继续破解“真兰亭现”之谜,并且遁入道观时,她无疑是做好了以小小才华为大唐效力的准备。她以为,这样她至少能够帮助长吉完成遗志,同样也是在效仿武元衡、裴度这些令她敬仰的长辈们。然而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使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她认识了一个表面金碧辉煌、内里却千疮百孔的大明宫。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地方生活着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人们。从宋若茵开始,宋若华、宋若昭、郑琼娥,乃至后宫之首郭贵妃,再到虽身在宫外,却又与大明宫隐秘相连的杜秋娘……不论尊卑美丑,不分才华禀性,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甚至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死去。这太可怕了。

崔淼的所作所为后,肯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他不肯说,裴玄静也决定不再追问。要让崔淼放弃所经营的计划,安心离开的唯一可能,恐怕也只有她自己了。

凡此种种,使裴玄静做出了令她自己都意外的决定——走。

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裴玄静发觉自己竟已迫不及待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是真的。”

他也注视着她:“他……会放你走?”

会吗?明天,裴玄静就将向皇帝陈述扶乩木盒杀人案的始末。她欠皇帝的,只剩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裴玄静认为,宋若华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她对裴玄静有所期许,亦有所报偿。临死之前,她留给裴玄静两个暗示。现在裴玄静解出了其中之一,另外一个,相信也会很快水落石出的。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他会的。崔郎只需再等我几日,不长,最多十天半个月,我们便可一起离开。”

崔淼不说是,也不说否,仍是一脸熟悉的戏谑微笑。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裴玄静有些发急:“崔郎,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他说,“你我皆有身不由己之处。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静娘。”

“你答应了?”

崔淼终于点了点头。

裴玄静喜出望外地沉默了,崔淼也沉默地注视着她。就在默默无言的对视中,空中飘来一阵悠扬的洞箫曲声。

崔淼笑起来:“是韩湘。”

循声而去,果见一棵海棠树下,韩湘摇头晃脑地吹着箫。身边一左一右,坐着禾娘和李弥。两人都仰着脸,专心致志地听曲,活脱脱的小儿女情状。

见二人过来,韩湘停下箫声,笑道:“话总算讲完了?刚听到自虚背诵长吉的诗,颇有感触,不禁就想吹上一曲了。”

“是吗?”裴玄静好奇,“自虚,是哪首诗?”

李弥的脸红了红,竟装出没听见的样子,令裴玄静大为纳罕。

韩湘说:“还是我来念吧,诗应景得很呢,‘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这一下,连裴玄静的脸也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