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连环 6

“听说炼师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么年轻。”

中和节刚过没几天,阳光就变得明媚起来,大明宫的黄瓦丹樨上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和郭贵妃那一身嵌满金丝的绯色长裙相互辉映,闪得人眼花缭乱。

郭念云的气色好极了。她完全不在意地将面庞暴露于艳阳之下,保养得当的肌肤如凝脂般润滑,找不到一点瑕疵。裴玄静惊奇地发现,从某个角度看,郭贵妃和皇帝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姑侄关系。但在五官轮廓之外,更相似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态。

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抹隐隐的恐惧。唯独李纯和郭念云的身上没有这种恐惧——他们是恐惧本身。

今日忽被郭贵妃召入大明宫中的长生院,裴玄静还是挺意外的。尽管命案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并且全部都围绕着大明宫,但时至今日,她还未曾和这位大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打过交道。

裴玄静不喜欢大明宫,更不喜欢大明宫中的人。

在杜秋娘遇害之前,裴玄静曾经认为,扶乩木盒的案子已有了部分结论:宋若茵制作了一个有毒的木盒,企图在扶乩时害死亲姐姐,最终却毒死了自己。尚未弄清的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宋若华,她的动机是什么。而她本人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此外,裴玄静也不想彻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虽然从案发的环境和方式来看,他杀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宋若茵还留下了一条仙人铜漏的线索,这个线索的意义至今扑朔迷离。

是宋若华阻止了裴玄静将案子深挖下去,她要求裴玄静等到扶乩完成后再追查,以全死者的心愿,出于同情,裴玄静答应了。不料事情急转直下,宋若茵竟然制作了两个木盒,并将其中之一送给了杜秋娘。宫中女官和平康坊名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居然以如此诡异骇人的方式联系了起来。更使裴玄静措手不及的是,杜秋娘紧跟着也死了。

现在裴玄静要解开的谜团变成了:宋若茵为什么要杀杜秋娘?裴玄静发现,这个问题和宋若茵杀姊一样难以理解。

宋若茵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却又极端心狠手辣,满怀仇恨。

欲求不满——这是聪明过人的少年段成式对若茵阿姨的评价。如果能解开她的欲求所指,或许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吧。裴玄静寻思着,要不要再去柿林院走一遭,寻找些线索。

她还没成行,就被宫中派人请到了长生院。

郭贵妃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坐床上迎客。

三十五岁的她面孔饱满,妆容妍丽,金色的阳光投在身后的巨幅屏风上,又反射回来,将贵妃头顶的凤冠照得琳琅生辉,金冠上镶嵌着满满的碧玉和宝石,色泽绚烂,富丽堂皇。由金线编织而成的鸾凤裙摆在榻边,围成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巨大扇形。

这个情景令裴玄静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则天女皇的金身像,与眼前的郭贵妃简直惟妙惟肖。还有太平公主的玉叶冠,据说是大唐皇家所拥有的一件无价之宝,会不会就是郭贵妃头上的这顶?

应该不是。裴玄静暗自揣测,那个属于女性的光荣时代早就远去。则天女皇、太平公主、韦皇后、上官婉儿……这些曾经把大明宫点缀得姹紫嫣红的名字都已成为历史。今日的郭贵妃,虽有皇帝发妻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却仍然无法登顶为皇后。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个失意的人吧。但从她的外表上看不出丝毫落寞,只有至尊者独步天下的傲然。

寒暄几句之后,郭念云就把话题引到中和节的案子上。

“炼师是否查出杜秋娘的死因了?”

“杜秋娘应是死于中毒。”裴玄静将宋若茵制作毒木盒的情况说了一遍。

“以炼师所见,杜秋娘是宋若茵存心害死的?”

“从线索上推断,应是如此。”

“为什么呢,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杜秋娘?”

裴玄静愧道:“妾尚未查明。”

郭念云点点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贵妃?”

郭念云微微一笑,道:“也难怪炼师想不通,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你还不知道吧?裴玄静猛然想到,崔淼也说过同样的话——究竟不知道什么?

“贵妃是指和杜秋娘有关的事吗?”

郭念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事?”

“世人皆知杜秋娘为北里的头牌都知。仅为一睹她的芳容,就需付出千金,更别说听她唱上一曲了。然而,她有一首最妙的曲子《金缕衣》,即便你捧着金山银山去求,她也不会唱给你听。非不能也,实不敢也。更蹊跷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秋宅便会有一天闭门谢客。这种时候,不管任何人以任何条件前去邀约,都只能吃闭门羹。”郭念云停下来,悠悠地望了一眼裴玄静,以一种既嘲讽又无奈,还隐含怨毒的口吻道,“炼师这么冰雪聪明,肯定能猜出是为什么。”

裴玄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她尾随段成式闯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闭门谢客吗?她曾以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过是否秋娘为了私会崔淼,才谢绝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没有想到——是因为皇帝!

如此说来,那天她离开杜宅,独自一人在平康坊中游走时,竟然被掳进皇帝的马车中,也就能够完美解释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遇。皇帝也并非单纯的微服私访,他是要去临幸一名妓女!

回忆起来,那天皇帝应该是还未去到杜宅,就发现那里有异样,于是临时决定返回。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行走在坊街上的裴玄静。

太不可思议了——堂堂大唐的皇帝,居然不顾万乘之尊去屈就一个妓女,这大大颠覆了他在裴玄静心目中的印象。在裴玄静看来,当今圣上是一位英明果敢、意志坚决的君主,同时也是一个精明冷酷、极端自负的男人。他的尊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侵犯。正是这点既让裴玄静害怕,也令她钦佩。

但就是这位君主,居然置后宫三千粉黛于不顾,乔装改扮造访花街柳巷。他的行踪若是传扬出去,且不说别的,单单安全就很难保障啊。

崔淼不是已经阴潜在杜秋娘身边了吗?假如那天皇帝没有临时折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玄静愁肠百转,思绪万千。郭念云就在对面注意地端详她,眼看这张清丽出尘的面孔上,神情先由困惑转为惊诧,再由惊诧转为慌乱……最后,裴玄静向郭念云望过来。郭贵妃从这双眼神里读到的,就只剩下同情了。

郭念云的心火辣辣地痛起来。她当然懂得这种同情的含义,却万万无法接受。凭什么,自己高居六宫之冠、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太后,居然要让一个卑微的女道士施以同情,偏生还是自暴其丑,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