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连环 4(第2/3页)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扑去。一大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刚好落在皇帝的脚前。

裴玄静生平头一次光顾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审理的均为朝廷重案,牢房戒备森严。整块长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阴湿,长满了苔藓。早春时节,黄中泛绿的苔藓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

崔淼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十分苍白。

裴玄静在他身边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处,血迹斑斑,从破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胜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

崔淼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见是裴玄静,喜道:“是你?你来了?”

“是我。”

裴玄静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前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恨道:“下手竟然这么狠!”

“不打我打谁啊。”崔淼倒是满不在乎,“同行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后遭到报复。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软玉温香都曾在怀,况且人家还要靠那身娇嫩的肌肤谋生,也下不去手啊。看来看去,唯有我这个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残了也没人喊冤,打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所以……”落到这个田地,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给死去的杜秋娘一个交代。”

崔淼紧盯着裴玄静,缓缓地道:“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静娘此来不单单是为了探望我,静娘是来查案的?”

“是。”裴玄静承认,“我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

“果真?静娘太令崔某佩服了。连大理寺卿都一筹莫展的案子,静娘倒敢接手。”

裴玄静不语。

崔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主要的是,圣上竟也如此信赖静娘,把关系到宫闱隐秘的案件交托于你,可见静娘在他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