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为证 6

裴玄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郾城,又是怎么返回长安的。她只依稀记得,在高烧和噩梦的间隙,偶尔的半清醒中,听到过马蹄嘚嘚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周围永远是一片黑暗,只有低垂的窗幔上时不时晃动着日光的影子。

“娘子,该喝药了。”有人扶起她的头,把滚烫的药汁灌进口中。那汤汁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她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把药汁悉数呕出。

“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服侍她的妇人心急慌忙地一边收拾,一边劝道,“娘子可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了,凭什么都不如自个儿的命要紧啊。”

她别转头,不想听这些唠叨,却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玄静,你执意如此,便是在怨恨叔父了。”

“不,我没有。”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叔父的衣袖,“侄女不敢怨恨,只求叔父明示,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崔淼是藩镇的奸细,且是刺杀武相公的帮凶之一。他是死有余辜的。”

“不对!”裴玄静叫起来,“崔淼告发洛阳暴动,东都留守已经允他将功折罪了,怎可旧事重提!况且,这一次他为奇袭蔡州领路,功不可没!他还带回了玉龙子,他不该死啊,叔父!”

“不要再说了,玄静。”裴度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再纠缠于此了。”

“你骗我,叔父。”

“我骗你什么?”

“崔淼非死不可,是因为他的身世对吗?”

“他的身世?”裴度反问,“他的身世有什么秘密吗?”

“我不知道,可是……可是王皇太后知道!”裴玄静说,“叔父,求求你告诉我,是不是皇太后下旨要杀崔淼的?崔淼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必须死……”

裴度喝道:“玄静,王皇太后已经驾崩了!况且,皇太后乃至高无上的仁爱尊者,怎会下旨去杀一个无名小卒?你太高看崔淼了,他能有什么隐秘身份,竟会令其不得不死?我再对你说一遍,崔淼之死在于他不自量力挑战朝廷,完全是罪有应得!”

裴玄静用力闭起眼睛,泪水仍然从眼角不停地渗出来。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崔淼中箭倒地,固然令她悲痛欲绝,但仍不及叔父此刻的态度,更使她感到彻彻底底的绝望。

在青城山上曾经令她死去活来的冰与火再次袭来,裴玄静时而沉入冰海,时而又在烈火中炙烤。她想尖叫,想痛哭,想挣扎着爬出这个可怕的地狱,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绑缚住了,她的嗓子更哑得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也无法睁开,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了。

裴玄静陷入无止境的昏迷中。

恍恍惚惚间,她回到了长安,在半空中徜徉着。朱雀大街笔直伸展,两旁槐柳成荫,却不是绿色的,而是洁白的。棋盘般的里坊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高挑着布幡,竟也色色纯白。当所有的白色连成一体时,长安城就如同覆盖在连绵不绝的巨大孝布之下。

啊,她明白了!那是雪,正从她的身边不停地落下,碎玉散珠般铺满了整座长安城。不时有隐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飘起来。裴玄静不禁思量,大家为什么都在哭,是在办丧事吗?什么人的丧事要整个长安披麻戴孝呢?

可那又什么声音?她惊奇地听到,从东北方高耸的垣地上,传来一阵阵欢快的乐声,和笼罩着长安的肃穆气氛截然相反。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在那里,音乐就是从宫殿中传出的。更令裴玄静惊讶的是,雪下到那儿便消失了。于是,在漫天席地的白色中,唯有那片高垣上殿宇林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麟德殿中,宴乐正酣。皇帝和群臣们开怀畅饮,谈笑生风。裴玄静在他们身边走过,却无一人注意到她。她听到他们在议论淮西之胜,极力赞颂圣皇的功勋。御座上的皇帝满面红光,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可一世,意气奋发。

看着皇帝的样子,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念起长吉的诗句:“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佛家有说法:当大火、大水、大风毁掉一切后,寰宇重构,是为一劫。那么她现在所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世界终结,劫火洞烧之后,由劫灰构成的幻象呢?

皇帝越喝兴致越高,醉态渐浓。忽然,他将手中的金樽向地上一摔,高喝道:“朕令日月倒行,好与诸卿再多饮几个时辰!”

随即从殿门外奔入一个掌事的宦官,跪下报称:“陛下,一更天了!”

众人齐声欢呼,皇帝仰天大笑。

“这不可能!”闯入这场狂欢的正是裴玄静。

所有的人一齐向她望过来,连皇帝都盯住她:“你说什么,什么不可能?”

“宫门掌事分明才报过四更,如何又回到一更天了?”

“因为朕刚刚命日月倒行,时光逆转了!”皇帝的脸上仍然挂满笑意,使他显得分外亲切,异乎寻常。

“可是殿外银光栉栉,即将天明。”裴玄静昂首道,“怎么可能是一更天。”

皇帝不再笑:“你再说一遍。”

“我说,日月根本就没有倒行,天快亮了!”

“你的意思是,朕的命令不起作用?”

“我的意思是——”麟德殿中百乐齐喑,只回响着裴玄静一人的声音,“这是谎言!是一个弥天大谎!”

皇帝久久地沉默着。突然,他指着裴玄静厉声道:“你是刺客!”

“什么?我不是……”

“不是?那你的手中为什么握有匕首?”

“我……”裴玄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果然握着纯勾。

“玄静!快把刀放下!”她听到裴度的叫声。

“抓刺客,抓刺客!”与此同时,殿内一片哗然,身披明光铠的神策军向她逼近。

“玄静,快把刀放下啊!”

裴玄静一步步向后退,背抵到殿内的龙柱上,退无可退了。她知道应该放下纯勾,可是她不愿意,因为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件真实的东西了。

裴玄静缓缓地举起纯勾。

“玄静!”

“大娘子!”

她在一片焦急的呼喊中睁开眼睛。

“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裴玄静认出来了,喜极而泣的是婶娘杨氏,在她身旁泣不成声的是小婢阿灵,默默凝望自己,满面愁容的是叔父。

她艰难地举起右手,掌中并没有纯勾。

南柯一梦,裴玄静又回到了起点,但几乎已失去了珍视的一切。

不,她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李弥……快去金仙观……找他……”

裴度沉声道:“玄静,李弥失踪了。”

“失踪?”她的头脑太昏沉,什么都理解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