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生劫 6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病情发作得太突然,好像一盆冰水兜头倒下,又好像赤身裸体被赶入雪地,她只感到全身上下无法形容的冷。这冷还长着利爪和尖牙,噬咬撕扯她的四肢百骸。

裴玄静剧烈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崔、崔郎,为什么突然……这么冷?”

“大概是入夜了吧。你淋了雨,又落了水……”崔淼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试了试裴玄静的额头,“嗯,有些发烧,没事的。”

裴玄静没有吭声,因为她正全力抵抗着遍体的痉挛,生怕自己开口的话,就会忍不住呻吟出来。

崔淼看不下去,用力将裴玄静揽入怀中,问:“这样是不是好一些?”

“不!”她挣扎要将崔淼推开。

“静娘,你……”

裴玄静死死地盯住崔淼:“崔郎,我、我是不是得疟病了?”

“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着凉发烧而已。”

“发烧?你当我没有淋过雨,发过烧吗?”她的目光像两团火,“你我初次相遇,在贾老丈的院子里,我也曾晕倒过。那时你就骗人,说什么淋雨发烧。这一次,你还是想骗我……”

“静娘!”

她伸手给他:“你给我诊过脉了吗?”

崔淼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

崔淼一把抓住裴玄静的手:“静娘,就算是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吗,我是郎中啊!有我照顾你,绝对不会有事的。等外面的雨一停,咱们就设法出去。我有治疟病的祖传秘方,绝对能药到病除的。”

裴玄静似乎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没了力气,只软弱地靠在崔淼的肩上,颤抖得却越来越厉害。

崔淼纵有一身医术,现在也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所能做的唯有抱紧她,虽然明知无法缓解她的痛苦,至少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安慰。崔淼这么想着,把裴玄静更紧地搂在怀中。隔着衣服,他的皮肤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双颊和额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她就被寒热折磨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翻出紫痂。崔淼无比心痛地看到,怀中的这个女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山雨轰然作响,暂时遮盖了她牙齿相扣的声音。

最难受的那一阵过去了,裴玄静缓缓睁开眼睛:“崔郎……”

崔淼对她笑了笑,说:“静娘,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医术是怎么学成的吧?”

“你的家,还有你的父母亲人,你都没有对我提起过。”

他略带埋怨地说:“因为你总忙着解谜,忙着为他人担忧。你又何尝在意过我。”

“现在就说吧。”她虽满面病容,那双明眸却越发晶莹透亮,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崔淼明白,若非此刻的绝境,裴玄静不会放下所有矜持,任凭他这么揽拥入怀。而他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胆量和坦然。

是啊,现在不说,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他这一生,直到现在都过得似是而非。其实,他才是世上最需要真相的人,所以上苍才让他遇见她吧。

崔淼开始说了:“我从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我是被一名民间的庸医抚养长大的。养父姓崔,我跟了他的姓。养父的医术平庸,为人也十分粗俗,嗜酒如命,算不上坏,但也绝不是值得尊敬之人。他虽将我养大,却尽不了教育之责。我只能自己设法学书习字。还算我幸运,养父曾经救活过一位重病将死的先生,我跟着他倒是学得不少,总算没有承袭养父那一身鄙俗之气。”

“这位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崔淼叹息,“他无意显露身份,死时孑然一人,家徒四壁,还是我为他落葬的。”

顿了顿,他又说下去:“同一年,养父也酗酒而亡了。我便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养父的手中有一卷集验方书,他靠这书才混了许多年。有一次酒醉,他说漏了嘴,承认此书是从我母亲那里获得的。”

“你母亲?”

“我的生母。”崔淼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据养父说,当时他游方到洛阳附近,在一个破烂客栈中暂宿。那是一个水滴成冰的冬夜,客栈中来了一个女子,就快要生产了。”

“生产?”

“嗯。不知她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的,生怀六甲却要独自在外奔波,孤苦一人在客栈中产子。天寒地冻的半夜,哪里去找稳婆,只有养父略通医术,硬着头皮替她接生。结果,那女子产下一个男婴后,自己也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临死前,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包袱中的一卷书交给养父,说这卷药书是她家的祖传秘方,神奇不亚于孙思邈的《千金方》,养父得此书在手,必将成为一代名医圣手,她愿将此书相赠。唯一的条件是,养父须将男婴抚养长大,今后再将此书传给他。”说到这里,崔淼的声音低落下来,“交代完这些,女子便气绝身亡了。”

良久,裴玄静才轻声说:“她可曾说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没有。养父说,他问过女子是否还有家人,他愿负责把男婴送给她的亲人抚养。但女子拒绝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

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是他的骄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终于将母亲的故事全都说了出来。

“从那以后,养父就把我带在了身边。他本来只有些三脚猫的医术,游方行医,聊以糊口而已。得了那卷方书之后,他细读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个方子,便拿来试用。结果发现女子所言非虚。这些方子所治的虽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绝对能药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见效又快,抓药花费又少,病家治了病还省了钱,自然对养父感激不已。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去,日子好过了许多,那段时间他对我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崔淼叹了口气,又换上了惯常的嘲讽口吻,“养父的名声起来以后,人们渐渐请他诊治一些较重的症候。养父照例按书中的方子给人治病,却不成了。书里的方子不仅没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当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养父治死了他们,但养父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够去分辨方子到底哪里出了错,结果便是一错再错。几年后,终于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败坏光了。养父受了打击,从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怪我死去的母亲用假医书欺骗他,害了他。尽管如此,他倒也没有将我弃之不顾,始终还给了我一口饭吃,算是坚持了当初对我母亲的承诺。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算不上一名恶徒,只能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