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生劫 2

崔淼问裴玄静:“你早就料到了?”

裴玄静盯着石俑,没有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生冢。”她终于开口了。

“生冢?什么人的生冢?”

裴玄静指着墓碑,念道:“‘长安女傅氏之墓’,从这上面只能看出,墓中应该葬的是一位女子,她出生于长安,姓傅。”又看了看旁边的一行小字,“元和元年立。所以,她应该是死于十一年前。”

崔淼问:“应该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死了没有?”

“我想没有。”裴玄静道,“如果人死了,但尸骨未能归葬的情况,那么这个墓中应该放着她的衣物之类,也就是衣冠冢。可是现在,墓中放的却是石俑。”

韩湘抢着说:“这个我知道。道家以石俑代替真人入墓,又称‘石真’,其实是为活人祈福,延年益寿的法术。如此看来,这位长安傅氏娘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光从墓的外头来看,真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所以有人来查了。”

“对啊!”崔淼的眼睛一亮,“怪不得静娘说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是有备而来的!可你是怎么猜到的,你认识这个长安傅氏?”

裴玄静摇头。

“你识出了掘墓人的身份?”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韩湘道:“我与静娘今天一早上山,午时才刚到此地,哪有你说的神机妙算。”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裴玄静道:“崔郎你看,真武宫旁密建坟茔,所葬的都是历年在真武宫中修炼的女冠们。因为这些女冠常年修行,早已抛开俗家尘缘,死后并无家人为其安葬,所以只能葬在这里。此处有青山环抱,又有真武宫的神位相镇,按道教的风水来说,其实是绝好的墓地。今天中午到的时候,我和韩郎就已经看过了,所有的墓碑上都只简单地写了姓氏和入道、归葬的时间,再无其他记载,这也符合道门简朴入葬,回归山水的义理。但唯有这座墓,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奇怪,因为墓碑上没有记录傅氏入道的日期,所以她葬在此处,并不合适。”

“啊?我怎么没注意到。”韩湘挠了挠头。

“还有更奇怪的。”裴玄静又说,“你们看,墓碑上写的是元和元年立,距今超过十年了。可是旁边同样年代立的墓,甚至更新近的墓,墓上的杂草都长得比这个墓长。所以说……”

崔淼接口道:“所以说这个墓并非立于十一年前?”

“看外观我就怀疑过,这个墓是最近才立的。挖出的木棺更证明了我的猜测。你们想想,如果是十年多前埋下的木棺,又是易朽的材质,填埋得还如此粗疏,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朽烂?”

“有道理,有道理。”韩湘赞同。

裴玄静说:“因我们来真武宫有自己的目的,所以,白天时我虽留意到了此墓的古怪,本也不想多管闲事的。可谁又能想到,夜里便来了掘墓的,由不得我不管了。只是,光凭目前的线索,这个墓的底细依旧扑朔迷离。”

“那下一步怎么办?”

“你们看。”裴玄静指着石俑旁边问,“这是什么?”

崔淼伸出手,把个东西从棺木里捡了出来:“是个小石头盒子?”他将小石盒递到裴玄静的手中。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先将此墓大概恢复原状。我与韩郎今夜在真武宫借宿了一间静室,崔郎与禾娘干脆一起来休息过夜。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况且,彼此都有很多经过要讲。”

“行。”崔淼应道,“把这个墓重新堆起来容易,我俩一起动手很快就完事。”

“不!你们中得有一个去搜一搜那个死人,再用树枝将尸首盖住。”

禾娘插嘴道:“我去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在裴玄静的面前,她总忍不住想证明自己的能耐,并对裴玄静表示出小小的不屑。

裴玄静一笑:“禾娘,你不可以去。因为还要负责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

“我猜那个掘墓人是个宦者。所以,必须麻烦哪位郎君去验看一下。”

“啊,是阉人?”韩湘上下打量裴玄静,“你怎么会知道?”

裴玄静再沉着,也让他这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尴尬了:“……阉人身上有股子气味。我在宫中出入过几次,所以知道。方才,我在两个掘墓人身上仿佛也闻到同样的气味。”

韩湘还是不明白:“气味?什么气味?”

崔淼笑起来:“是尿骚味!没错,我在兴庆宫中也闻到过。为了掩盖这股骚味,他们还熏香,结果更弄得怪里怪气的,令人作呕。”他不怀好意地瞅着韩湘,“欸,你这么好奇,要不还是你去看吧,看了就明白咯。”

他自己则抄起铁锨,开始给“长安女傅氏之墓”重新封土。封到一半时,韩湘回来了,表情一言难尽。

“都看清楚了?”崔淼坏笑着问。

“嗯。静娘说得没错,确实是阉人。”韩湘低下头,也挥舞着铁锨填起土来。少顷,他趁两个女子不注意,才压低了声音对崔淼说:“我算看明白了,没了那玩意儿,小解起来麻烦,容易淋漓不净,所以衣服上会沾有尿骚味。想来叔公整日与那些宦官为伍,怎么受得了?”

崔淼亦低声道:“上等宦官自有办法清洁,大不了常换衣裤,反正有奴子帮他们洗。再多熏熏香,便闻不出什么来了。否则把皇帝嫔妃们给熏坏了,怎生了得?可是低等阉奴们就没那个福气了,只能成天带着这股气味。像今日这两个,在外久了,自然更顾不上了。”

韩湘叹息:“阉人已经够惨的了,本来嘛,从外表未必一眼能看出来,结果还带着这么个特别的气味记号。难怪大多性情乖戾,还爱作恶,替他们想一想,其实也是命苦。”

崔淼不以为然地说:“行啦,你还真当回事了!天底下命苦的人多得是,难道都去作恶不成?这等恶心之事就别琢磨了。倒是应该好好想想,两个长安宫中的阉人,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青城山中掘墓?”见墓上的土堆得差不多了,他又朝墓顶用力锨了最后一铲土,“这个长安女傅氏究竟是何许人也?”

裴玄静和韩湘借住的静室在真武宫的另一侧,墓收拾好了,四个人便一起过去。

从真武宫的正殿门前经过时,崔淼瞥见紧闭的殿门下透出微光,奇道:“咦,这观中有人啊?”

“当然有人,一直有女冠在此修道。”

“我们闹腾成这样,她们居然不理不睬?”

韩湘解释说:“人家都是女冠,深更半夜的当然不愿管闲事。真武宫本乃皇家赐佑的宫观,女冠们只要待在真武宫中,若非丧心病狂者绝不会入观骚扰。所以越有是非,她们反而越要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