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龙子 6

在与昨天相同的时间,崔淼又来到了兴庆宫。

守卫诧异:“崔郎中不是昨天刚来过吗?”

“是皇太后命我今天再来的。”崔淼答着,心中相当忐忑。实际上,今天早晨酒醒之后,他才突然记起昨天离开之前,郑琼娥曾经站在侧帷这么吩咐过。他惊得立刻从榻上蹦起来,跑到院中看了日头,才稍微安了心——时辰尚早。

崔淼一边在井台边汲水洗脸,一边琢磨着此事的含义。昨日在王皇太后面前大为失态,事后又自暴自弃地去借酒浇愁,此刻想来,简直懊恼至极,真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对他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甚至可以说,自己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有的行动都在指向这一刻。只不过当真相即将破壳而出时,他却惶恐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逃。

守卫让他在宫门外等候,另外差人去皇太后的寝殿询问。崔淼知道兴庆宫有多大,这一来一去想必要花费不少时间。

宫墙的影子一寸寸地挪移着,崔淼心中的恐惧也在一寸寸地增长。跑吧?这个念头像钟磬般不停敲击着他的太阳穴,脑子里轰鸣一片。他的双足却宛如钉在地面上,根本动弹不得。

——现在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守卫在叫他:“崔郎中,进来吧。”

崔淼拎起药箱,抬腿迈过高耸的门槛。不远处,一位宫婢在芙蓉树下等候,微风吹动她的衣袂,遍地落叶好像金色的波涛,在她的脚边曳曳涌动,真如芙蓉花神下凡一般。

见到崔淼,郑琼娥立即招呼:“崔郎中,请随我来。”

他们像平常一样走到龙池边,咸宁殿在龙池的对面,需要绕池而行。但在经过一丛茂竹时,郑琼娥突然向右一拐,钻入林中。崔淼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穿过林中小径。眼前出现一方曲廊围绕的小庭院,满庭杂草郁郁,长条的玉石台阶上满是鸟粪,看样子平常很少有人来。郑琼娥停下脚步,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崔郎中,皇太后今天不能见你。”

“这……”崔淼无语,既然不能见,巴巴地将自己引到此处,所谓何来呢?

“本是要见的,不过早上出了些意外,还请崔郎中莫要见怪。”

“这可真真折杀草民了。”崔淼连忙躬身致意,想了想又问,“皇太后连续两天召见于我,娘子可知原因吗?”

郑琼娥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辞了。”

郑琼娥仍然垂眸沉默。

崔淼有点进退两难,只得搭讪着说:“皇太后的病况没什么变化吧?”

“崔郎中来给皇太后诊治了这么多次,对她的病况应该最清楚了。”

崔淼叹道:“你我都清楚,皇太后的病在心不在身,作为郎中只是略尽人事罢了。”

郑琼娥终于抬起眼帘:“既然如此,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崔郎中给她诊治,却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遣退了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皇太后吧?”

“崔郎中,你走吧。”郑琼娥说,“再也别来了。”

崔淼盯住郑琼娥。自出入兴庆宫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专注中充满怀疑,还有一丝鲜明的挑衅。

他问:“这是皇太后的旨意?”

郑琼娥亦不躲闪:“皇太后的病是治不好的。太医院的先生们避无可避,崔郎中却纯然是个外人,难道就不怕到头来,所有的罪责都叫你一人承担吗?”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你可以走。”

崔淼冷笑:“只要在这座长安城中,圣上若想治我的罪,随时可以抓我。”

“那么你就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娘子是叫我逃跑吗?”崔淼皱眉道,“可我为什么要逃?难道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我不能说。”

“所以我也不能听娘子的话。”

“崔郎中!我是为了你好。”

“哦?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崔某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为什么要替我操这份心?”

“如果我说了,崔郎中就会走吗?”

崔淼不语。

郑琼娥移开目光,极低声地道:“我听说,是崔郎中救了十三郎。”

崔淼的心狂跳起来。

“十三郎正是妾的孩子。”郑琼娥再度抬起秋水般的眸子,看着崔淼震惊的模样,露出足以勾魂摄魄的微笑,“崔郎中的救命之恩,妾没世不忘。”

崔淼说不出话来了。

郑琼娥又道:“妾是扬州人,最初跟随前镇海节度使李琦。元和二年时,李琦先请入朝,后又称疾不至,惹恼了圣上。圣上下诏讨伐,李琦被属下的兵马使张子良等人俘虏,献往长安,姬妾家眷皆随行。妾记得在进京的路上,李琦还对我们说,他本宗室,面圣时只要咬定是属下反叛,圣上定会饶恕于他的。可是,他完全低估了当今圣上的英明决断。圣上不仅没有饶恕他,反而下旨腰斩叛贼李琦。”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仍然平稳冷漠,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行刑那天,我们都被押至刑场观刑。我亲眼看见,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李琦披头赤足,被胳膊一样粗的铁索牵曳着,拖至刑场中央处以腰斩。铡刀斩下后,他并没有立即断气,前半截身子还呼号爬行,身后拖出长长的血污……和肚肠等物。人死了之后,圣上又命曝尸三日,当时正值盛夏,蛆虫苍蝇包裹残体,腐臭的味道离得好远都能闻到。”

良久,崔淼才道:“娘子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

“昨天,崔郎中为什么要对皇太后说起埋葬令尊的乱坟岗?”

崔淼的下颚绷紧了。

“走吧,崔郎中。”郑琼娥说,“我不知道崔郎中究竟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对当今圣上,永远不要心存侥幸。”

崔淼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又驻足回首:“今天对我说这些,娘子就不怕吗?”

郑琼娥岿然不动。

崔淼突然懂了——她什么都不怕。这个女子的外表有多么柔弱,内心就有多么刚强,她是从血海肉山中爬出来的倾世红颜。

郑琼娥目送着崔淼出了宫门,才返身回至咸宁殿。

走进寝阁,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郑琼娥全身瘫软地伏在王皇太后的榻前,啜泣着。

“他走了?”

郑琼娥深深叩首:“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

“并没……什么特别的。”

“你上前来。”

郑琼娥膝行到榻边,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身侧,感到她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我是一个最没用的人,从来都守不住自己想要的。十一年前,我就想跟着先皇去了,可是不行,我发过誓,要替先皇看着他……我以为他终究有一天会变。我错了,他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变。”皇太后住了口,许久,又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好在……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