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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就亮了。崔西昨晚回到位于银色马刺的汽车旅馆时,已经过了午夜,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但睡意就是不来。她记得当时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上显示着两点三十八分,而到了四点五十四分,她终于决定下床。

她拉开窗帘,看到从低沉的灰色天空落下的白色帘幕般的雪花。白雪已经满满地覆盖了地面,附着在树枝和电线上,也软化了小镇的各式声响,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宁静感。

崔西在西雅图时就预定了旅馆房间,当时她是考虑到如果留宿在丹的住处,早上可能会被记者拍到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的照片。在昨夜的枪击案发生后,丹坚决要求她留下来,两人还为她一个人去住汽车旅馆而争论了一番。她以化解卡洛威对她的恐吓的方法,来化解丹的忧心。“那只是有人喝多了而已。”她说,“如果有人想杀我,他有相当好的机会可以瞄准,而且他也不会用铅弹。我身上有手枪,足以保护自己。”

但事实是,她不愿意再拖累丹和福尔摩斯涉险。

她驾车驶进卡斯卡德郡法院的停车场,本打算提早一个小时抵达听证会现场,以避开大批媒体的包围。但法院停车场居然已经四分之三满了,摄影师和记者在路边的新闻采访车附近三五成群,他们一看到崔西,立刻蜂拥而来,追着她穿越停车场,一起朝法院走去。

记者扯着喉咙大声提问:

“探员,请谈谈昨晚发生的枪击案。”

“你担心生命安全吗,探员?”

崔西没理会他们,径自朝高耸的阶梯走去,阶梯上方就是法院,其主体是由梁柱和山形墙构成。

“你为什么会在丹•奥莱利的住处?”

“警方找到了嫌犯吗?”

她越是接近阶梯,记者和摄影师的阵仗就越大,令她寸步难行。法院前还堵着一排看热闹的人,他们全都裹在厚厚的冬衣里,衣服上还有斑斑白雪,队伍弯弯曲曲地绕下阶梯,分散在人行道旁,使得通行的空间更加狭小。

“你会出庭作证吗,探员?”

“这要看律师的决定。”她想起当年审讯时,她和家人根本不需要排队等着进法院。

“你跟埃德蒙•豪斯谈过吗?”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朝法院南侧的玻璃门走去,那一区的座位在埃德蒙•豪斯初审时是被特别保留给家属、证人和辩护律师的。崔西敲敲门,玻璃门内的法警毫不迟疑地为她开门,连她的证件都没检查就放她进去了。

“我是初审时劳伦斯法官的法警,”他说,“你应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听证会的法庭正是上次那个。”

为了容纳预期中的人潮,梅尔法官果然被分配到了二楼的礼堂式法庭。二十年前,埃德蒙•豪斯就是在这里接受审判的。法警允许崔西提早进入法庭,她踏了进去,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凄凉的过往。法庭内的一切几乎都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依旧是奢华的大理石地面、桃花心木制品、拱形的木格天花板,以及垂挂下来的彩绘玻璃灯具。

崔西向来把法庭比作教堂,华丽的法官席像十字架一样是全场关注的焦点,它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审判过程。控辩双方诉讼代理人的两张桌子面对着法官席,翻过一道附有弹簧闸门的栏杆后就是旁听席,现在通道两侧的十几张靠背长椅上都空着。所有证人将从旁听席后方进入法庭,走下通道,推开弹簧闸门,从诉讼代理人的两张桌子之间走过去,坐上证人席的木条座椅。法庭左侧是一扇扇木框窗户,它们此时此刻正放映着持续不断的雪景。

唯一改变的是科技设备。一台平板电视占据着法庭的一个角落,取代了从前向陪审团展示照片用的黑板,几台电脑分别立在两张律师桌、法官席和证人席上。

丹已经将文件在律师桌上安置妥当。崔西进来时,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复习笔记。尽管经历了昨晚的突发事件,穿着海军蓝西装、白衬衫和打着银色领带的他,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万斯•克拉克则正好相反,他站在丹隔壁的桌子旁边,靠近只有座椅的陪审团席,整个人无精打采。他已脱下了蓝色运动外套,衬衫袖子卷到前臂上,双手撑在桌上,蜷着身体,在一张地形图上方低垂着头,紧闭双眼。崔西纳闷他是否曾经想过会再回到这间法庭,坐在二十年前被他定罪的同一位被告的隔壁。她猜他应该想都没想过。

她身后的法庭大门打开,更多旧识进来了。埃德蒙的叔叔帕克一看到她,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不知是该留下还是退出去。他苍老了许多。崔西推测他现在应该在六十五岁上下,尽管他的头发稀疏、花白了,但依然绑成几条辫子,垂在工装外套领子上,他的皮肤因为长年户外工作的关系粗糙黝黑,同时也因生活的艰辛和酗酒而松垮萎靡。他把双手插进磨损的牛仔裤口袋之中,垂下视线,沿着后墙朝法庭内部走去,钢头工作靴拖着地板的声音回荡开来。他在第一排位于丹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那是和初审时一样的位置,当时那一排通常都只有他一个人。崔西的父亲在初审的每个早上必定会过去跟他打招呼,崔西曾经询问过原因,詹姆斯是这样回答的:“帕克也不好过。”

崔西来到坐着的帕克面前,他转开了头,望着持续飘落的大雪。“帕克?”

帕克听到自己的名字似乎相当吃惊,稍作迟疑后,才站起来打招呼,“嗨,崔西。”声音微小得如同耳语。

“帕克,抱歉又让你经历这种事。”

他皱起眉头,“是啊。”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就退开了,本能地走到第一排、检察官那一侧的座位上。这排座位曾经坐着她、她的父母和本……想到这里,物是人非的伤感排山倒海而来,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平静和崩溃之间的界线竟是如此薄弱,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般脆弱。

于是她换到第二排,坐了下来。

她一边等待听证会开始,一边用手机查看电子邮件,同时又望了望木框窗户外面。法院广场上的大树看起来好像是用棉屑填塞出来的,周遭的景色是清一色的纯白。

八点五十分,法警打开法庭的门锁,推开了门。人潮从容地涌入,瞬间填满了座位。这情景令她想到了电影院,大家选了最好的座位,赶紧脱下外套、帽子和手套来为亲友占座。

“不能占座,各位,”法警说。“这里的规矩是先来先坐。请把外套和手套放到座椅下方,把座位留给仍然在寒风中排队进场的人。”

如果旁听席真如预期般坐满,那就表示旁听总人数会超过二百五十人。从法院前的阶梯上蜿蜒而下到人行道的队伍长度看,这间法庭应该塞不下那么多人,所以肯定有人会进不来,被迫到隔壁的法庭观看现场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