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催眠(第4/5页)

"是,一开始我就想从你身上得到真相。"顶顶大方地承认了,说完瞥了瞥叶萧,"难道我做错了吗?"

"至少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叶萧尴尬地低声道,随后柔和地看着小枝,"没事的,我在旁边保护着你,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阁楼上的小枝已无路可逃,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们摆布。于是,叶萧给顶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顶顶随即关掉了电灯,只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她又从阁楼的杂物堆里找出一根白蜡烛点燃,让烛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动。在这黑暗的幽闭空间,仿佛又回到了罗刹之国,高塔下的石头密室,这二十岁的女孩不再属于人间,而是个八百年前的幽灵。

当月光也渐渐暗淡时,只剩下这点黄色烛光了,叶萧小心地护在小枝身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变化。她开始安静了下来,目光也不再恐惧,几乎盘腿坐在地板上,痴痴地面对烛光。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脸上,宛如涂上一层灵异的粉底。白蜡烛闪烁的火焰,使她和叶萧的背影不断跳跃,直到覆盖大半个阁楼。

顶顶嘴里念出一长串的音节,叶萧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原来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如同咒语灌输到小枝的大脑。随着烛光的晃动,顶顶那锐利的眼神,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像,突然放出骇人的电光--这里就是罗刹之国,一个微型的曼荼罗"坛城",一个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从时间的起点到终点,从空间的源头到尽头,紧紧将他们三个人包围,带往另一个世界。

小枝已然被完全控制了,就连叶萧也暂时忘了自己,目光随着烛火而颠簸。

"告诉我,你是谁?"

顶顶终于说了一句中国话。

"我是小枝。"

她回答得很乖,像只温顺的小猫。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在哪里?"

"荒村。"

"荒村之前在哪里?"

这个问题却让小枝停顿了许久,叶萧注意到她已闭上了眼睛,但想必烛光仍然在她脑海中晃动。

"在北京。"

叶萧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又到北京去了?"

"别打岔!"顶顶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用柔和的口气对小枝说,"你究竟姓什么?"

"阿鲁特。"

"你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吗?"

"荒村的欧阳小枝,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实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鲁特小枝。"

"阿鲁特?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出生在清朝咸丰年间的北京,我的父亲是蒙古贵族阿鲁特氏,他是蒙古正蓝旗人,他的汉文名字叫崇绮,曾经做过清朝的吏部尚书。"

叶萧听到这里简直要晕倒了,这个小枝转眼又从荒村跑到清朝,而且变换民族成了蒙古八旗。

催眠师顶顶仍保持着镇定:"阿鲁特小枝,说说你的人生吧。"

"我父亲虽然是蒙古人,但他精通汉文儒学,是同治四年的头甲头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清朝两百多年,满蒙人汉文考试而得此荣耀者,只我父亲一人。"

小枝说这句话时,表情还充满自豪,仿佛已摇身变成了格格。

烛火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顶顶柔声道:"你小时候是怎样的?"

"我的父亲虔诚地信仰佛教,在我十岁时派人到南洋暹罗国,请了一位大法师来做我的老师。这位大师有起死回生之术,据说曾让被埋入地下数年的人复活。我跟他学习各种知识长达五年,他常和我说起他过去的经历。他作为苦行僧浪迹于南洋印度等地,漫游在广阔的森林中,与大象野牛鳄鱼为伴,在墓地中过夜与亡灵对话。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了传说中的罗刹之国!"

"他是怎么找到的?"

"大法师没有说得很具体,只是说当他发现那灿烂辉煌的废墟,走进千年之前的伟大宫殿时,仿佛看到了世界未来的命运。他在罗刹之国独自修行了三年,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在完全空无一人的古代帝都中,靠野果与露水度日,渐渐发现了宇宙的真谛。"

"还有呢?"

其实项顶是要故意打断她的话,因为顶顶心里在说:真邪恶!难道可以自比佛陀?

"五年之后,大法师突然圆寂,当被送到寺庙准备火化时,遗体却已神秘消失了。没过两年,同治皇帝筹备大婚,我也被送入宫中候选。当时两宫皇太后共同执政,西宫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后,她选中了富察氏之女,而东宫慈安太后则选中了我。那年皇帝只有十几岁,没看中自己母亲挑选的富察氏,却偏偏相中了比他大两岁的我。虽然慈禧太后非常生气,但在东宫太后支持下,我还是被册封为皇后。"

"你是说--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后?"

顶顶终于也受不了了,被迫还要再确认一遍。

"是的!"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确定以及肯定,"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礼之后,我与少年的皇帝非常恩爱,就像一对年轻的恋人。皇帝甚至有些疏远了亲生母亲,这让慈禧太后更加嫉恨。她多次刁难我,以种种理由给我惩罚,最终强行把我和皇帝分开。少不经事的皇帝,在太监鼓动下出宫去寻花问柳,结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死时还不到二十岁。"

"你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

"嗯,同治皇帝驾崩之后,我夜夜以泪洗面,更受到慈禧太后的欺凌。她认为我这个不中意的媳妇克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后我自杀了,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

"你死了?"

"金块穿透我的内脏,使我体内大量出血而亡,我死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岁。我成为了一个幽灵,却没有脱离躯体,仍寄存在尸体之内,仍有各种感觉,只是无法动弹无法表达思想,我就像个被囚禁的犯人,藏在身体的牢笼里却不为人知。"

听到这儿叶萧和顶顶都毛骨悚然了,顶顶故作镇定道:"但你会被埋葬的。"

"我和皇帝的尸体,在紫禁城的棺材内躺了五年。直到光绪五年,我们位于清东陵的陵墓才完工,举行了下葬大典。我和我的夫君躺在两口棺材里,被送入深深的地宫之中,我们被各种随葬物品包围,等待自己腐烂殆尽的那一天。"

小枝说完停顿了片刻,忽然仰头吟出了一首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这首诗如此悲凉凄惨,宛如有孤魂从眼前飘过,顶顶听之不免动容:"是你写的吗?"

"不,这是当时的一位清朝官员,被我的悲惨命运所感动,死前留下的绝命诗。"小枝睁开眼睛苦笑了一声,"其实,我死后的命运要比这首诗更凄惨。我在清东陵地下躺了几十年,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变成一堆枯骨,我的身体却仍然保持鲜亮,仿佛刚刚睡着了一样,其实并没有人给我做过防腐处理。而我的灵魂依旧锁在体内无法逃出,仿佛被判处无期徒刑,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