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注】麦克斯·布烈特(MaxBreit,1873-1942),著名魔术师,出生于波兰与奥地利边界的小镇奥斯特拉沃(Ostrov),很小时便与家人一起移民美国。

他继续根据录像带做研究,和优秀的魔术师一样,演出前测量各种角度,记住现场的窗户,以及目击者和自己可能的位置。他看录像带时,双手仍然不停地翻动着扑克牌,发出如蛇行般轻微的嘶嘶声。K、J、Q、王和其他纸牌像潮水般流向黑色绒布,然后又像违反了地心引力一般弹回他粗壮的双手中,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这时有人在一旁看见他的即兴表演,一定会拼命地摇头,难以置信地认为魔幻已进入了现实生活,因为人类绝不可能制造出他们刚才所亲眼见到的场景。

但事实恰恰相反:马勒里克漫不经心地在厚厚的黑色绒布上表演的纸牌技法根本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反复苦练熟能生巧的结果,仍在现实世界物理规则的统治之下。

哦,是的,尊敬的观众,你们刚才看到的以及你们将要看到的,全都是真实的。

真实得有如火烧肌肤。

真实得有如把绳索套上少女雪白的脖子。

真实得有如时钟指针缓慢的推移,移向我们下一个表演者即将经历的恐怖时刻。

“嗨,我来了。”

年轻的女子来到母亲床边坐下。窗外修剪整齐的花园中有一棵高大的橡树,树干上爬满了常春藤。过去几个月来,坐在这个位置的她总是把藤蔓的形状想象成各式各样的东西。但今天,那些纠结的藤蔓并不是一条龙,也不是一群飞鸟或是一队士兵,只是大都市里一株渴求生存的植物。

“妈妈,您今天感觉如何?”卡拉问。

“很好,亲爱的。你呢,日子过得还好吗?”

“比一些人好,但又比一些人差。你看,喜欢吗?”卡拉举起双手,把她短小而整齐的指甲展现给母亲看。这些指甲都涂得像钢琴键一样黑亮。

“很漂亮,亲爱的。我对粉红色已经有点厌倦了,现在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见到那种颜色,俗不可耐。”

卡拉站起来,替母亲调整一下枕头的位置,然后再度坐下,捧着一大杯星巴克咖啡啜饮起来;咖啡是唯一让她上瘾的东西,尽管并不便宜,但她却控制不住。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三杯咖啡了。

她留着男孩式的短发,染成紫红色,在纽约居住的这几年里,她几乎把所有的颜色都试遍了。有人把她这种发型称为“小精灵式”,但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她自己把这个发型称为“简便式”,因为她可以在离开淋浴间后的一分钟内就走出大门——对一个凌晨三点才上床,又拒绝早起的人来说,这种发型确实非常方便。

今天她穿了一条黑色弹力裤,尽管身高只有五英尺,却穿了一双平底鞋。深紫色的上衣没有袖子,毫不遮掩地露出她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卡拉毕业于萨拉·劳伦斯学院,这所学校以艺术与政治学见长,向来没有崇拜体格的传统,但她在毕业后加入了金吉姆健身中心【注】,定期去做力量训练和跑步机运动。一般人或许以为,一个在放荡不羁的格林尼治村住了八年,而年纪又不足三十岁的人一定会尝试刺青之类的身体艺术,至少会在身上打一两个洞,戴上金属环或钉纽以示炫耀。但是卡拉的皮肤很白净,身上既没有文身,也没有任何穿刺打洞的地方。

【注】金吉姆(Gold’sGym),著名的健身中心,在世界各地设有连锁店。

“妈妈,明天我有一场表演。在巴尔扎克先生的店里,你知道的。”

“我记得。”

“但这次不同,他决定让我单独表演,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

“真的吗,宝贝?”

“当然是真的。”

走廊里,盖尔德特先生刚好从门口经过:“嗨,你们好。”

卡拉向他点点头。她回想起来,当她母亲刚住进这座城市中最好的疗养机构“斯托伊弗桑特-曼纳疗养院”时,曾和这位鳏夫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他们以为我们晚上住在一起。”她低声告诉女儿。

“你们是吗?”卡拉问。她想到母亲已守寡五年,现在也该是和另一个男人交往的时候了。

“当然没有!”母亲哼了一声,真的动了气,“这是什么鬼话。”(这一事件充分体现了这个女人的处事性格:和她开点有点色情意味的小玩笑还可以,但她有一条清楚的界线,一旦越界,你就变成了敌人,即使是亲生骨肉也一样。)

卡拉兴奋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说着明天表演的事。她一边讲,一边仔细端详母亲。她发觉,尽管母亲已是七十几岁高龄,但皮肤却异常光滑,肤色健康红润得像襁褓中的婴儿,她的头发虽然大都灰白了,但其中还是夹杂许多不肯驯服的黑色发丝。美容师今天把她的头发盘起来,梳成一个流行的发髻。“妈妈,明天会有一些朋友去看我表演。如果你也能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我试试看。”

坐在床边扶手椅上的卡拉发觉自己的拳头突然握了起来,身上的肌肉紧绷,呼吸也变得短而急促。

我试试看……

卡拉闭上眼睛,感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妈的!

我试试看……

不、不、不,完全错了,她愤怒地想。她母亲不会说“我试试看。”这不是她习惯说的话。她应该说:“我一定会去,亲爱的,我会坐在第一排。”要不,她就会冷淡地说:“不,明天我不能去,你应该早点通知我的。”

不管母亲怎么样,都绝对不会说“我试试看”。她要么答应,要么就拒绝。

除了现在——毕竟,她已不再是健全人了,最多只是个婴儿,整天只能睁着眼睛昏睡。

刚才这段对话其实完全出自卡拉的想象。嗯,应该这么说,卡拉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出于想象的只是她母亲的那部分,从“很好,亲爱的。你呢,日子过得还好吗?”开始,到最后出了差错的“我试试看”,全是卡拉自己想象出来的回答。

没错,母亲今天一个字都没说,昨天她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甚至更早以前就是这样了。她就像这样躺在外面有常春藤的窗边,陷入一种“醒着的昏迷”状态。有时,她就这样一连沉睡好几天;有时,她也许会突然醒过来,但嘴里只嘟囔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可怕声音,似乎在说她的脑海中正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走过,无情地折磨着她的记忆和心智。

但这个悲剧还有一个更糟糕的部分。尽管相当罕见,但母亲还是会偶尔有一小段清醒的时刻。这段时间虽然短暂,但却完全打破了卡拉原本的绝望。就在她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了最坏的事实,知道她所熟悉的母亲已永远离她远去时,母亲却又清醒了,正常得有如患脑溢血之前一样。于是卡拉的心理防线被冲破了。她就像一位饱受虐待的妇人,只因为丈夫一点点的悔恨,便完全原谅了他。在母亲清醒的那个时刻,卡拉立即说服自己,她的病情一定会渐渐好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