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玛格丽特·卢卡斯望着丽兹酒店里其乐融融的景象。

她和凯奇并肩站在大门口。这里挤进了数百人,参加晚会,享用晚餐。卢卡斯身穿亲手设计和缝制的深蓝色套装,剪裁得十分合身,布料是昂贵的精纺羊毛纱,下半身是长长的百褶裙。她在外套里特意设计出一个褶皱,以确保配在她臀部上的格洛克十号手枪不会破坏服装精致的线条。穿着这身套装无论是去欣赏歌剧还是去豪华餐厅都很理想,无奈她只参加过婚礼与葬礼。她把这套衣服称为“婚丧装”。

离八点只有十五分钟了。

“一切正常,卢卡斯。”C.P.粗鲁的嗓音出现在她的耳机里。他在楼下镇守丽兹酒店的停车场,假装在庆祝佳节,醉意微醺。身材魁梧的他衣着比卢卡斯低调许多,他穿的是沾有污渍的牛仔裤配上黑色皮夹克,头上戴的是红人队的帽子。他不是因为怕冷才戴帽子,而是因为光溜溜的脑袋没有头发的遮掩,无法掩饰无线电的耳机线。除了他以外,酒店里面还布下了六十五名便衣探员,所有武器加起来可以办一次盛大的枪支展览。

大家全在找一个几乎没有特征的男子。

很可能是白人,很可能是中等身材。

很可能戴了一条金十字架项链。

在大厅里,卢卡斯和凯奇的目光迅速在来宾、服务员与职员中搜索、筛选。掘墓者的特征不多,在场人士却无一符合。她发现她和凯奇都双手抱胸,简直像盛装执行监视任务的联邦探员。

“说点儿有意思的事。”她低声说。

“什么?”凯奇问。

“咱们太显眼了。还是假装聊天吧。”

“好吧,”凯奇咧嘴微笑起来,“你觉得帕克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把她问得一愣:“帕克?什么意思?”

“随便聊聊嘛。”他耸了耸肩,“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凯奇追问。

“他很懂得歹徒心理,在街头外勤方面却不行。”

这次凯奇的耸肩表示赞同:“说得好,我同意。”他沉默片刻。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只是假装在聊天嘛。”

好吧,她心想。

集中精力……

两人研究着十几个可疑的对象。她一一予以排除,全是出于直觉,她无法解释原因。

街头外勤……

过了一会儿,凯奇说:“帕克是个好男人。”

“我知道。他很愿意帮忙。”

凯奇以他特有的夸张笑法笑了起来,含意是:上钩了吧。他重复道:“很愿意帮忙。”

又是一阵沉默。

凯奇说:“他大学毕业没多久,父母就过世了。几年前他还打过子女监护权的官司,他老婆是个神经病。”

“真不容易。”她说完一头钻进人群,轻擦过一名来宾,这人手臂下方鼓鼓的,看起来很可疑。她立刻认出是手机,然后回到凯奇身边,不知不觉中脱口问道:“他父母出了什么事?”

“车祸,飞来横祸。他母亲刚被诊断出癌症,幸好发现得很及时。不巧的是,他们去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做化疗的路上,在九十五号公路被卡车撞死。他父亲是教授,我见过他两三次,是个很不错的人。”

“是吗?”她喃喃地说,再次神游天外。

“历史学。”

“什么?”

“帕克的父亲以前是一位历史学教授。”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卢卡斯说:“凯奇,我只想假装聊天,不是让你帮我牵红线。”

他回应道:“我牵了吗?不会吧。我只是说,像帕克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见。”

“好了。凯奇,我们现在必须集中精力。”

“我很专心啊,你也很专心。他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对他发脾气。”

“道理很简单,他没有照顾好自己。我是实话实说,问题解决就没事了。”

“他人很好,”凯奇主动说,“为人正直,而且头脑也不错——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你真该看看他玩的那些谜题。”

“是啊。我知道他很厉害。”

集中。

但是她实在难以集中精神。她在想着帕克。

照凯奇这么说,他也遭遇了人生的巨大变故:丧亲之恸和离婚。娶了一位性情难测的妻子,还得努力独自抚养子女。这正好验证了她发现的事实,那几堵无形的墙。

帕克……

想着这位文件鉴定师的同时,她也再次想起那张明信片。

乔伊寄来的明信片。

那是感恩节前不久,丈夫汤姆带着儿子乔伊回俄亥俄州探望她的公婆,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在回程踏上亡命班机之前,六岁的乔伊从机场寄给她一张明信片。寄出时间也许是在七三七客机坠入冰封的原野前不到半小时。

儿子年纪尚幼,还不懂寄明信片必须贴邮票,一定是在父亲发现之前就把它投进了邮筒。

告别仪式过后一星期,明信片才寄到。邮资不足。她付清了邮资,花了三个小时仔细撕下邮局贴上的贴纸,因为贴纸盖住了儿子的一部分字迹。

我门玩得很开心,妈妈。祖母和我一起做并干。

我想你了。我爱你妈妈……

这是儿子的魂魄寄来的明信片。

现在就放在她的钱包里,正面是中西部夕阳的风景照,色彩艳丽。她已经把结婚戒指收进首饰盒,却一直随身携带这张明信片,让它陪伴终生。

飞机失事六个月后,卢卡斯带着这张明信片的复印件,请笔迹性格分析师研究儿子的笔迹。

女分析师说:“执笔者具有创造力,个性温和。长大后应是个充满魅力的男子,聪慧过人,不擅欺瞒,同时也极具爱心。能有这样的儿子,你真是十分幸运。”

她多付了十美元,请笔迹性格分析师录下这段分析。之后每隔几周,卢卡斯就会播放出来给自己听。她会坐在阴暗的客厅里,燃起一支蜡烛,喝一两杯酒,聆听儿子的未来。

帕克·金凯德却出现在FBI总部,以专家的口吻宣布书写分析学是骗人的把戏。

很多人也相信塔罗牌,还有人能跟去世的亲人对话。这些全是骗人的把戏。

不是的!这时她生起闷气来。她坚信笔迹性格分析师告诉她的话。

她只能选择相信,否则她会精神失常。

有了孩子以后,感觉好像失去了大脑的一部分,被孩子偷走了,怎么要也要不回来……父母怎么还能正常地工作,有时候连我也感到惊讶。

这是埃文斯博士的看法。她当时没有搭腔,但其实心里完全赞同这番见解。

现在,凯奇却想替她做媒。没错,她与帕克的确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很聪明——而且都自视甚高。两人生命中都有欠缺的部分。两人都筑起高高的保护墙——他是想排除危险,她则想避免撤退到墙内,因为最险恶的危机就埋伏在里面。然而,造就她成为优秀警察的本能却告诉她,两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尽可能回归到“正常”生活,养了一条狗——让·吕克,交了一些朋友,收集了一堆CD,加入慢跑俱乐部,学习缝纫。但是玛格丽特·卢卡斯在感情方面抵达“高原稳定期了”,在FBI的圈子里,这个词是用来描述某个探员注定无法晋升的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