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风暴终于来临时,莉丝正在暖房里往最高一排窗子上贴胶带。

她从梯子上爬下来,想马上离开这里,但迎风的北窗还没有贴完。

再待十分钟,她想。

爬上梯子时她想起科勒曾劝她离开。她不觉得紧迫。他似乎并不特别为她担忧。另外,如果胡鲁贝克朝这里跑来,岭上镇的警察总监一定会给她打电话。

她的眼睛投向外面的湖和森林。再往远去,透过风雨,隐约可见一大片田野、树木、山岩,一直伸延到乌云翻滚的天际。这是一道极好的抵御迈克·胡鲁贝克的屏障,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会到岭上镇来。这一片原野也能保护她的丈夫。这两个人在那广亵的天地里怎么可能相遇呢?

现在欧文在哪儿呢?

她心里希望他快些回来。也许她和波霞还没动身去旅店,他就回来了。无所作为,又恼又恨地归来——因为他失去一次当英雄的机会。

也因为他失去了一次赎罪的机会。

哦,莉丝一开始就明白。她知道欧文今晚的行动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关系到他自己觉得对妻子欠下的一笔说不清的债。也许他就是我的债,莉丝想。因为欧文去年的大半年中都和另一个女人混在一起。

欧文是在一次法学研讨会上遇到她的。她是个委托财产和地产律师,三十七岁,离了婚,有两个孩子。他用这些事实来证明自己这场外遇的道德性:他爱的不是一个嚼口香糖的小妞儿。

她是耶鲁大学毕业的。

“你以为我会在乎她的文凭吗?”莉丝喊道。

她收到一张大西洋城一家旅馆的信用卡付款收据,上面注明的时间欧文本该在俄亥俄州出差。第一次看到这张收据,莉丝大为震惊。她从未感受过被丈夫背叛的滋味,她想不到通奸不仅是非法的肉欲发泄,还包含感情的叛责。她不知这两者哪个更刺伤了自己。莉丝痛楚地想到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他们手挽着手在惊涛拍岸的泽西海滩情意绵绵地漫步,他们俩坐在一张椅子上,欧文向她倾诉衷肠。

这就是他那个脾气暴躁,沉默寡言的欧文!

这些细节当然多半都是莉丝的想象。欧文吸取教训,只说出那女人的学历,别的什么都没说。此后好几个星期,莉丝痛苦得发狂,她感到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崩溃。

她和他闹起来的时候,外遇已经结束了,他说。欧文说,那女人要欧文离开莉丝,跟她结婚。他没答应,他们就不欢而散了。

经历了欧文坦白后几周里生活的异变,经历了整夜整夜的沉默,经历了举行葬礼的日子,经历了一个难以忍受的感恩节,他们终于决定考虑离婚,各奔前程。一这段时间里,莉丝总算认识到,欧文的外遇是有缘由的。但他和一个女律师私通,确实有些意外。他不善于和女强人相处。他说过,在莉丝之前他爱过一个越南女孩,是战争时期,在西贡。他很机智地没有吐露多少细节,但他用“敏感、娴静”来描绘那个越南女孩。莉丝猜测,这意味着那女孩很顺从,满足,不大会说英语。

莉丝想,丈夫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但她总觉得欧文与那女孩的关系中有什么阴暗的成分。他不肯细说,她就只好猜测。也许他误伤了那女孩,出于善心跟她好:也许她父亲是被欧文打死的一名越共,欧文在补救自己的过失中爱上了她。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欧文强悍的个性对莉丝的确有某种吸引力。她仍记得他们头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她三十五岁,有一次出席岭上镇的市镇会议。欧文代表一家建筑公司,站在讲台上面对市民们愤怒的责问从容不迫地应战,毫不退缩。她为他的冷静和雄辩所倾倒。后来她找机会与他在停车场相遇,提出跟他交换电话号码。“也许什么时候我会需要找一个好律师。”

一周以后他邀请她吃晚饭,她立刻接受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在共同生活的六年里,莉丝常怀疑他们是否能长久相处下去,但她万想不到外遇会成为结束这场婚姻的理由。起初她想马上和他离婚,自己重新过日子。然而莉丝不是那种好记仇的女人,事情过去几周之后,欧文显得极为悔恨。自从他们结婚之后,她头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占上风的感觉。

另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这段时间里母亲患了癌症,后来病故,两个女儿继承了一份复杂的产业。莉丝对财务毫无兴趣,便越来越倚赖欧文。生意、钱财毕竟是他熟悉的业务,在他着手处理遗产事务时,夫妇俩又接近了。他们的生活宽裕了。莉丝买了那辆四档轮传动汽车。根据姐妹俩与母亲的商议,莉丝和欧文搬进了岭上镇住宅,拥有了梦境般的暖房;波霞则拥有了那套公寓楼房。欧文买了名牌礼服和昂贵的猎枪。他去佛罗里达远海钓鱼,到加拿大狩猎。他又出差,常在外面过夜,但莉丝相信他的担保。她想,欧文显然喜欢过富裕的生活,而存款、证券、财产全都在莉丝的名下。

所以今晚得悉胡鲁贝克逃跑的消息后,欧文带着枪站在面前时,莉丝知道她的丈夫将要使用唯一可行的手段来赎罪,弥补被他自己的过失损害了的夫妻感情。

起风了,该走了吧。

“波霞,咱们走吧。”

“我这儿还没完呐,”她在楼上说。

“别干了。”

过了一会,波霞下来了。

莉丝递给她一件黄色雨衣,同时穿上了自己的雨衣。她们走出门去,雨下得更大了。莉丝回头望着暖房,妹妹问一声:“那是什么?”

莉丝转过身来:“我的天!”

她们面前的地上满是浑浊的泥水,积水足有一英尺深,把车道淹了一大截,一直灌进了车库。

他们筑的堤决口了——是欧文向莉丝担保说垒得又高又结实的沙包堆被冲垮了。上涨的湖水倒灌入车库后边的那条小河。流水打着漩涡冲进院子里。

“咱们怎么办?”波霞焦急地问。水流很急,但却没多大响声。

“咱们什么都不能办,”莉丝说。决口有二十四英尺长,两个人堵不住这么宽的口子。更糟的是,车库处在低洼处。但如果湖水不再上涨,住宅和大部分车道还是安全的。

莉丝说:“算了,咱们走吧。”

她们淌着水走进车库,爬进那辆Acura汽车。莉丝把钥匙插上,望了波霞一眼,转动钥匙。引擎发动了,发出均匀的响声。莉丝谨慎地将车倒出车库,迎着积水朝车道的上坡开去。

正要开出围着车库的那一圈黑色积水时,汽车忽然抖动起来,前轮——传动轮在砾石车道上刨着,一直刨进下边的泥里,轮子打滑,如同静止在冰辙上,无法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