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傀儡戏 章节十四 最后的盛宴(第4/5页)

“烧了我的名字,便能将我收归地府阴冥吗?”袁昇拼力护住心脉。

“天下万物都起于因缘,当你的名字与这幅牡丹图一起从这世间消失时,便已给世间种下了一个缘。”

慧范的老眼闪出了灼灼幽光:“你想过没有,这牡丹图,已是第二张了。这书卷便如一本生死簿,每当一页画卷准确发生时,因缘便多了一层凑泊,也预示着距离册内的最终结果更近了一步。”

“天邪策!”

袁昇心内忽然一阵发紧,忍不住叫道:“原来天邪策便是你手中的这份……天邪册!”他几乎便想冲上去,夺下那本薄薄的册子,但此时深陷阵中,浑身僵硬,寸步难行。

“很想看看后面是什么吧?”慧范抖了抖那本册子,“可似你这般看透了诸多秘密的人,又怎能活在世间?”

册页飞快颤了颤,袁昇仍只是看到了第一张炼丹炉的图页。

此时他心内焦急,偏又无能为力,只觉随着那牡丹化作一团残红,花下红灿灿的“袁昇”二字也被火焰卷入,一颗心竟也痛如火焚。

他忽地灵机一动,叫道:“你当真是算准了一切吗?你虽算出了以牡丹为媒介的傀儡蛊奇案,但你算到了玉鬟儿之死吗?自己的女儿惨死眼前,你却无能为力,天下还有比你更失败的人吗?”

“谁说玉鬟儿是我的女儿?”

慧范笑得有些狡猾,也有些苍凉:“知道雪无双交给相王的书信都说了什么吗?好吧,便让你多活一刻,做个明白鬼。”

话音一落,整幅牡丹图已完全化为灰烬,但袁昇身心的剧痛却稍稍一减。

“这是雪无双留下的信,原是她想托老衲呈给太平公主,再转交给相王的,但想不到她身上竟还有一封。很可能是她临时变了主张,亲自交给相王了,所以这封信也不必呈给太平公主了,你也正可一看究竟,做个明白鬼。”

他屈指一弹,那封信稳稳飞入了袁昇手中。

信上字迹娟秀妩媚,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只是寥寥的几行诗: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塔上玉碎谁家女,一日一点攒真心。

南窗北牖失骨肉,罗帷散乱红颜恸。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是萧衍的《东飞伯劳歌》?”袁昇只看了首尾两句,认得这是南朝萧衍在继承帝位之前所作的情诗,后世“劳燕分飞”的成语,便由这首句而来,但他随即发现,中间两句已被换了,略一沉吟,不由全身巨震,心神如遭重锤轰击。

“她没读过几年书,却聪颖过人,这几句似诗似谜的话,也不难猜吧。”慧范这时候很有循循善诱的耐心,便如当日给他讲解功法口诀一般,“最要紧的是那句‘一日一点攒真心’,这是她当年喜欢玩的字谜,你应该明白,那是个‘惠’字……”

“塔上玉碎谁家女?”袁昇颤声道,“竟是……”

慧范冷冷道:“不错,那是惠妃之女!”

“玉鬟儿竟不是雪无双的亲生女儿,而是惠妃所生……”袁昇随即想到当日在相王府内沉香亭下,他亲耳听得相王谈及惠妃因为生下一个血团,随后悲戚而死,不由瞪大双眼,“原来那血团竟是被雪无双偷换的……”

慧范幽幽地笑道:“南窗北牖失骨肉,罗帷散乱红颜恸——当年惠妃生下一个肉团之事,我也有听闻,这句诗则点明,原来惠妃所生之女,已被雪无双穿窗盗走了。无双确是聪明无双,这首诗选得也颇精当。首句便点明她和意中人劳燕分飞,后面那句更有牵牛与织女双星,隐然与七夕惨变对应!嗯,听说这首《东飞伯劳歌》原是惠妃最喜欢的情诗……”

他说着呵地一笑,“无双很可能已经认出了我,故意将这封信托我转交,实则也是在激我,想让我心痛。只是,鸿罡早死了,我现在是胡僧慧范,老衲的心,早已古井无波了!”

“雪无双,当真是一个疯狂至极的女人……”袁昇在心底嘶叫起来。

一瞬间,所有的谜题迎刃而解,为何相王看了雪无双的信会悲恸呕血,为何雪无双会狠心地将玉鬟儿送入宗相府当卧底,为何雪无双会如此残忍地对待玉鬟儿的意中人……

只因玉鬟儿根本就不是雪无双的女儿。

慧范缓缓道:“不过,无双对玉鬟儿的情愫非常复杂,有时视其为情敌之女,恨之无极,有时又视其为多年相依为命之骨肉。所以在玉鬟儿高塔惨死时,雪无双也曾凄恻悲呼。不知在她的心底,到底是恨意居多,还是爱意居多呢?”

袁昇的全身不由簌簌发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喃喃道:“不错,所以雪无双要报复,报复当年的惠妃,报复现在的相王,她甚至不让相王死在刺客的剑下,只为了亲口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

他眼前不由闪过玉鬟儿那凄美忧郁的眼神,忽然间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忽地跃入脑中,他忍不住惊呼道:“玉鬟儿,玉鬟儿很可能早已知道了真相!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临死前要说那句话……所有的罪,都由我来担!”

慧范的眼芒也不由一闪,叹道:“极有可能。雪无双此次出山,似乎与太平有些约定,对将玉鬟儿推入宗相府卧底之事,颇为心急。可玉鬟儿一颗心始终系在李隆基身上,也只有让她‘无意间’知道她与李隆基的兄妹真相,才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这一招虽然残酷大胆,但雪无双一定会使得出来,而且她会想出许多高明的办法,让玉鬟儿‘无意间’查知真相!”

说话间他已夺去了袁昇指间的信,凑上了蜡烛,又一抹艳丽的火苗蹿了出来。

袁昇的脑袋嗡嗡作响,已无暇分辨慧范让自己知道这么多内情,是单纯地有感而发,还是想再借机诱乱自己的心神。他脑中闪来闪去的都是玉鬟儿那凄恻哀怨的眼神,怪不得在她荣登花魁高位时,也是如此目光忧郁。

这个痴情而可怜的女孩一定是知道真相了,这才是她最终一心求死的缘由。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凄艳的画面,珠泪盈盈的少女在夕光暮影下徘徊,在明月斜照下徘徊……但所有的伤痛、无奈、黯然和悔恨都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无济于事。

她爱他,却终究不能相爱,甚至不该相爱。

所以她才凤凰扑火般地毅然赴死。

哧的一声,那封信终于在火焰中完全扭曲黯黑,化作灰烬。

袁昇也觉心头一阵锥痛,身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慧范那双阴沉而又有些悲悯的老眼,愈加清晰锐利。

阁内怨阵的力量随着那封灰飞烟灭的信,如四合的烈火般向他漫卷过来。

袁昇吐出了一口鲜血,无力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