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没有蛇(第6/7页)

“珍妮,”他喊道,“把那玩意儿捡起来。”

在卡梅伦家中,谁也不敢与一家之主犟嘴。珍妮走回来,捡起外套在衣钩上挂好。这时候,有个又细又黑的东西从衣服缝里滑落下来,蜿蜒地游到角落里,在油地毡上发出了干涩的沙沙声。她惊恐地瞧着它。

“爸爸,你衣服里那东西是什么啊?”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往嘴里送麦片粥的动作停了下来,卡梅伦夫人从炉灶边转过身,十四岁的儿子鲍比也停止往吐司面包上抹黄油的动作,朝这边看过来。那小东西盘曲在一排柜橱旁的角落里,紧紧弓着身子,一副防卫的样子。它盯着周围看,小小的信子在快速地一伸一缩。

“天哪,这是一条蛇。”卡梅伦夫人说。

“别犯傻了,老婆子,你难道不晓得爱尔兰没有蛇吗?人人都知道。”她丈夫说,放下勺子,“是什么东西,鲍比?”

尽管大个子比利在家在外都像个暴君,但他对儿子的学识还是有点敬佩的,儿子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很好,知道不少奇闻趣事。男孩透过他那猫头鹰般的眼镜看着那条蛇。

“肯定是一条无脚蜥,爸爸,”他说,“上学期别人弄了几条到学校里在上生物课时解剖用,是从海对面搞来的。”

“我看不像是蠕虫[1]。”他父亲说。

“无脚蜥不是蠕虫,”鲍比说,“它是种没有脚的蜥蜴。”

“那为什么人们还管它叫蠕虫?”他那不轻信的父亲如此追问道。

“我不知道。”鲍比说。

“那你他妈上学是去干什么的?”

“它会咬人吗?”卡梅伦夫人害怕地问。

“根本不会咬人,”鲍比说,“它是无害的。”

“弄死它,”卡梅伦说,“扔到垃圾箱里去。”

他儿子从桌旁站起来,脱下一只拖鞋,像拿苍蝇拍似的握在手中。他光着脚向角落走去,这时候,他父亲改变了主意。大个子比利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等一等,别动,鲍比,”他说,“我有个主意。老婆,给我拿个罐子来。”

“什么样的罐子?”卡梅伦太太问。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样的罐子?有盖子的罐子就行了。”

卡梅伦夫人叹了一口气,绕过那条蛇,打开了碗柜。她审视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

“有一个果酱罐,里面装着干豆子。”她说。

“把豆子放到别的地方去,把罐子给我。”大个子比利命令道。她把罐子递给了他。

“你要干什么,爸爸?”鲍比问。

“我们工地上有个黑鬼,一个异教徒,他来自一个多蛇的国度。我打算跟他开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把微波炉手套递给我,珍妮。”

“你不必带手套,”鲍比说,“它不会咬你的。”

“我不想碰那个肮脏的东西。”卡梅伦说。

“它不脏,”鲍比说,“它是很干净的生物。”

“你这个傻瓜,小子,你被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弄傻了。《圣经》里不是说,‘汝必须用肚子爬行,以土为生……’哦,何止吃土呀。我不想用手碰它。”

珍妮把微波炉手套递给她父亲,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左手拿着开了盖儿的果酱罐子,右手戴着手套,站到蝰蛇跟前。他的右手慢慢伸下去,快到地面时,快速地一抓。但小蛇的动作更快,它那微小的利齿下意识地刺进了手套填料内部的掌心处。卡梅伦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视线被他自己的手挡住了。转眼间,他就把蛇抓进了果酱罐里,然后盖上了盖子。透过玻璃,他们看到它在里面疯狂地扭动着。

“我讨厌这些东西,不管它是不是有害,”卡梅伦夫人说,“谢谢你,快把它弄出去吧。”

“这就弄出去,”她丈夫说,“我都快要迟到了。”

他把果酱罐放进肩包,里面已经装好了饭盒,他又把烟斗和烟叶袋装到外套的右口袋里,再把包和衣服都放进汽车里。抵达车站广场时,他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他惊异地发现那个印度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看他以后是不会这样看我了,在他们朝南驶向纽敦纳兹和康默的路上,大个子比利心里想道。

到半晌午时,工地上其他人都知道了大个子比利的秘密玩笑,但都忍着不让那个“黑鬼”知道。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既然可以确定这条无脚蜥蜴完全无害,那么他们也认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只有拉姆・拉尔蒙在鼓里,他埋头干活,私下里又在担心和忧虑。

吃中饭时,他本该感到怀疑,他周围的气氛明显很紧张。虽然大家与平时一样,围坐在火堆旁,但谈话有些不自然。要不是心事重重,他本该注意到其他人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和朝他看过来的眼光,但他没有注意到。他把饭盒放在膝头上,打开了盖子。盘曲在三明治和苹果之间,倏地回头发起袭击的,正是那条蝰蛇。

印度人的尖叫响彻空地的上空,紧接着是工人们的哄然大笑。他边叫边全力将饭盒抛向空中。食物向各处飞散,纷纷落入周围茂盛的蒿草、金雀花和荆棘丛中。

拉姆・拉尔边喊边跳起来。大家直笑得在地上打滚,其中笑得最厉害的是大个子比利。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那是蛇,”拉姆・拉尔尖叫道,“是毒蛇。快跑开!大家都快跑!它会杀人!”

笑声变得更响亮了,工人们简直难以自控。玩笑对象的反应超乎他们的预料。

“请相信我。这是蛇,是一条致命的毒蛇。”

大个子比利笑得满脸通红。他擦去笑出来的泪花,坐到拉姆・拉尔对面的空地上。印度人站在那里,发疯般地扫视着四周。

“你这个无知的黑鬼,”大个子比利喘着气说,“难道你不知道爱尔兰是没有蛇的吗?一条也没有。”

他肚子都笑疼了,于是向后仰倒在草地上,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他没有注意到两根荆棘般细小的刺,已扎入他右腕内侧的血管里。

玩笑开完了,饥肠辘辘的人们大口吃起午饭。哈尔基尚・拉姆・拉尔勉强坐下来,却还一直在环顾四周。他右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只用左手吃饭,并远离那些长得高高的青草。午饭后,他们继续干活。古老的酒厂即将被拆倒,一堆堆瓦砾和可用的木料都盖满尘土,沐浴在八月的阳光下。

下午三点半,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停下工作,站了起来。他拄着鹤嘴锄,抹了一下额头,然后他用舌头舔了舔手腕内侧的微小肿块,接着又干了起来。五分钟后,他又站直了身子。

“我感到不太舒服,”他告诉身旁的帕特森,“我去树荫里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