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贪婪做为一种死罪(第2/4页)

《第二死罪》的这名被害人画家维多·麦兰当然比文生·梵谷好运太多了,除了被某人用刀子捅死在自己画室里。他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志业和技艺成果为世人肯定,并来得及享用伴随而来的经济利益一段时光。但山德斯冷酷的告诉我们,梵谷式的荒谬悲剧仍一定程度而且如录像带快速前进般的在他生命中重走一遍,这也就意味着这样的悲剧并不全然源自于个人的八字流年不利,而是有其相当成分的结构理由,是绘画这个人类从事了上百万年的古老行当,和才不过为期数百年的自由资本市场机制撞击的结果,因此难以完全遁逃,只能视之为某种必然性的处境。

山德斯告诉我们,即便像维多·麦兰这样一个已顺利站上顶峰的画家,他一样有他漫长的未成名小画家时光。维多·麦兰如今一幅画叫价十万美元以上,但市场上同时存在着一堆他当年以一百块钱快乐卖出的画。这个无可奈何的荒谬当然可以也必须料理,靠画家本人的忍受力和自我说服能力,并把当年花一百块那些家伙视之为如今中了乐透的幸运儿。而且,利伯维尔场也发展出它某种“合理”的补救方法,比方说在合约上明文规定,未来的增值画家有权分享一定比例的利润云云。但无论如何,这里首先就存在某种漏洞,某种人性陷阱,时时试炼并造成人们行为的变异,让贪婪如霉菌般偷偷生长。

山德斯又引进了国税局这个角色,让整个状况更有趣更诡异——一个画家生后如果留下遗作,国税局这样一个如见血鲨鱼的单位当然要计价课征遗产税,而且一定依当前的行情计算,即便是画家一百块钱时期留下的滞销货亦然,除非这些画在还是一百块时期就完成转移,且符合每年赠予的有限额度(等它们变成十万美元再赠予就来不及了)。这样便又出现了另一个人性陷阱:如果像维多·麦兰这样一个画家不想让他的家人子女未得利先破产的话,如果画家的继承人不甘心这一大笔钱平白被政府拿走变成工程回扣的话。

这里,终极的荒谬便是,如今绘画很难再是纯净的、由创作者内心奇异力量所驱动的自在行为。金钱的幽灵时时侵扰它,要不就在事后重击它,不复像它最早的先人面对星空、面对高山流水、面对一张奇异的脸或面对自己心中的图像,你只要专注的、神往的捕捉那样的剎那、那样稍纵即逝的悸动即可。“有许多艺术家对遗产税毫无概念,他们不是精明的生意人。可怜的笨蛋以为自己留了一窝的蛋给妻子儿子,没料到还得课税。还有,或许那个画家画出了一幅他爱不释手的杰作,他不想割爱,挂在墙上自己欣赏,可能在几年间还会再略做修饰。这里亮一点,那边阴影深一点。不过他会保留个几年,也可能永远不会出售。听着,组长,当你谈论的是艺术家时,你所面对的是一群疯子。不要期待他们会有合理的行径或常识。他们没有。如果他们正常的话,就会去当卡车司机或推销鞋子了。这一行不好混,大部分的人都会半途而废。”

绘画,如波赫士说书籍,挣扎向永恒,而煞风景的是,如今通往永恒的路十分拥挤,站满了沿街讨钱的人。

由此,山德斯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圈像——艺术界是个上下倒置的金字塔。“眼前这些光鲜耀眼的奢华场面,全都出自于一个穷毕生精力从事创作的孤寂艺术家,在金字塔的底部遭人嘲弄。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人宁愿希望艺术不是出自于个人的煎熬,或许可委由工厂生产或由计算机代劳。任何他们可以了解及掌控的。至于疯狂的天才则会让他们畏缩;接受这种艺术会贬低他们的身分。他们借着别人的才华及煎熬而获取荣华富贵,然后才借着蔑视他来掩饰他们自己的嫉妒及贪得无厌。/那就是他闻到的气息:满脸鄙夷的吸血鬼所散发的贪婪气味。他们的不屑弥漫在空气中,他们对墙上那些饱受煎熬、引人入胜的画作置之不理。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什么都不懂。”

这样一个颤巍巍的倒置金字塔当然是危险的,不只因为它唯一的支撑点只是一个带着古老体力劳动技艺的非量产、无法复制“商品”的画家,也不只因为它赖以维生的金钱来自为数只三四千人、有钱但通常没相衬鉴赏力的所谓艺术爱好者收藏家。更危险的是,它最根源的神奇力量不是由近代市场机制所激发创造出来的,除了利用它腐蚀它,也始终无法有效掌控它,它仍是古老的、神秘的,仍像几百万年前一样。

维多·麦兰而外,山德斯另外安排了一名或说另一种典型画家,做为另一个贪婪病患,也做为维多·麦兰的对照(当然太对比太工整了)——据说,这是个绘画技艺丝毫不下于麦兰甚至犹有过之的能工巧匠,他也更聪明更灵活,知道如何讨好资本主义大神,滑行于市场浪潮之上而让创作省力、轻盈甚至复制量产成为可能,但他就是没有麦兰那个神鬼般的力量或者因此获得不了这样的力量,他带点不服气的猜想,麦兰唯一赢过他的,不过是某种专注、某种疯子般傻瓜般的孤注一掷,但我们晓得这极可能只是一部分必要条件或表相而已,这力量自有甚深澈更难以言喻的独立出处。

这又让我们看见市场机制的另一个诡异之处,它像那种喜怒无法捉摸的专制帝王,并不那么容易讨好,有时它会对那些乖顺在它森严律法底下的摇尾乞怜家伙不屑一顾,甚至打心里瞧不起他们,反倒是对某些忤逆者、反对者和它无法掌控者眷眷难舍甚至尊敬,像面对一方一直征服不了的沃土。

资本主义的自利和贪婪

大致上,人类这近几百年的历史,可以也被看成是一个贪婪不断除罪化的过程,其中最决定性、最戏剧性的转折来自于资本主义的大获全胜,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但戏剧性的由黑翻红那一刻,通常只是用途的改变或者说位置的挪移,并非认识上的发现和彻悟,真正有内容有意义的认识变化总潜伏在这之前,以及爆发在这之后。

很早,人们就不断察觉出来(通常夹带在正经论述的不起眼一角,或者藉由某种愤世的、咒骂的狂暴语言一闪而逝),贪婪有一种顽强如野草不死的普遍性,还携带着某种强大的行为驱动力量,而且这两者交织于我们自身内部,它很容易被诱发,但根源是我们自己,并非像某种恶疾般因为异物的侵入和感染云云。这让它长期仍是一种清晰的、没讨论必要的败德同时,始终存留着一点心惊胆跳的暧昧,一种尝试跟它妥协的偷偷摸摸余地,声讨它的堂而皇之声音里头总飘荡着微妙的虚假气味,像鞭打着自己又像担心因此暴现出不好告人的那一部分自己,轻重之间总有一种拿捏;而且还有点痛苦,因为它联结着我们拥有某些美好东西、美好生活的想望,反对它,意味着这部分的压抑和割舍,也就是说,它的简单正义声音背后得有一种基本生命主张,一种清贫的、节制的、安于现状的、乃至于受苦的生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