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席格多厨具(第2/3页)

想到这里,我几乎大笑出来。

我这辈子总是要试着成为跟我爸相反的人,最后结束人生的方式却跟他一样,死在一辆撞毁的车里。而过去我跟他到底有多少不同呢?当我长大到再也不容许那个该死的酒鬼打我时,就换我开始打他了。我用他打我妈的方式打他,也就是绝不留下任何伤痕。另外一个例子是,他提议要教我开车,我礼貌地拒绝了,还跟他说我不想考驾照。我跟大使那个被宠坏的丑女儿叙旧,因为以前我爸都要载她去上课,所以我带她回家吃晚餐,借此羞辱他。但是当我看到主菜上完,我妈到厨房里去准备甜点时居然哭了起来,我又后悔了。我申请就读一家伦敦的大学,只因我爸说过那里是个专供社会寄生虫就读的豪华学校。但是,他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生气。当我跟他说这件事时,他甚至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看起来为我感到骄傲的样子,那个狡猾的老杂碎。所以,后来在那年秋天他问我是不是可以跟我妈一起从挪威到学校去看我,我拒绝了,只因我不希望同学发现我爸不是外交高官,而是一介司机。这似乎是我脆弱的地方。当然,不是我的弱点,而是我的隐痛。

举行婚礼前两周我打电话给我妈,说我要跟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结婚了,我跟她解释说,婚礼很简单,就只有我们俩还有两个证人,但是我欢迎她去观礼,前提是她不能跟我爸一起去。我妈大发雷霆,她说她当然不可能不跟他一起去。高贵而忠心的人总有个缺点:即使是对那些最下流的家伙,他们还是很忠心。呃,而且他们对那些人特别忠心。

那年夏天,荻雅娜本来要在学期结束后去跟我爸妈见面,但是在我们离开伦敦的三周前,我接到了车祸的噩耗。有个警察透过一通讯号不良的电话跟我说,车祸发生在他们要从小木屋返家的路上。那天晚上下雨,车子开得太快了。因为高速公路扩建,旧路暂时改道。路上出现了新的、可能有点不理想的弯道,但是有摆一个写着危险路段的标志。想当然耳,新铺的柏油会吸收路面的光线,而路边停了一辆压路机。我打断警察,跟他说警方应该对我爸做酒测,如此一来他们才能确认我早已知道的事:我爸害死了我妈。

当晚我独自到一家位于男爵广场的酒吧买醉,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哭泣。那天晚上我把最后的眼泪滴在熏臭的小便池里,在碎裂的镜子里看见我爸那张毫无生气的醉脸。我想起他把棋子扫落棋盘时,眼中平静而全神贯注的神情,皇后被他扫得在空中翻转──转了两圈半,最后掉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打我。我看见他举起手,甩了我一个耳光,只有那一次我目睹他流露出一种被我妈称之为变态的眼神。躲在那眼神后面的,是一只丑陋、优雅而且嗜血的怪物。但那也是他,我的父亲,给我血肉的人。

血。

我内心长期以来藏得比对我爸的否定还要深的某个东西,如今浮现出来。我隐约想起一个曾从我脑海闪过,但此刻再也压抑不住的念头。那念头以更为具体的形式呈现出来,身体的疼痛让它变得清清楚楚,变成一个事实。一个近在眼前,但是因为我欺骗自己,因此被我掩盖的事实。我之所以不想要小孩,并不是因为怕被小孩取代,而是因为我害怕那个变态的眼神。我怕自己身为我爸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变态。我怕我的眼睛后面也藏着变态的怪物。我对所有人说谎。我曾跟柔媞说,我不要那孩子是因为孩子有缺陷,也就是染色体异常引起的唐氏症。但事实上真正异常的是我的内心。

一切正快速地流逝。我的人生是亡者留下来的遗产,此刻我的脑袋已经停止运作,准备要切断意识流。我热泪盈眶,涌出的泪水流过额头来到头皮。我快要被身旁的两个人体气球给闷死了。我想到了柔媞。接着,在生死交关之际,我恍然大悟。我看见了一道光。我看见……荻雅娜?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这时候出现干什么?气球……

我还能活动的那只垂着的手朝行李袋伸过去,麻木的手指扳开松戴在把手上的手指,打开行李袋。汽油从我身上滴进袋子里,我在里面乱掏,拉出一件衬衫、一双袜子、一条内裤跟一个盥洗用品包。只有这些东西了。我打开盥洗用品包,把东西都倒在车内天花板上。牙膏、电动刮胡刀、膏药、洗发乳、一个显然在机场安检通关时用过的透明塑胶袋,还有凡士林……找到了!一把剪刀,那种尖头小剪刀,顶端向上弯曲,许多人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不喜欢用它,宁愿选择后来才发明的指甲剪。

我举起手来,在双胞胎其中一人身上摸索,试着在肚子或胸口找到一条拉链或一排纽扣。但是我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它们既不接受大脑的命令,也不会把任何讯息回传到大脑。于是我一把抓住剪刀,把它的尖头刺向……呃,姑且说刺向安德利的肚子吧。

尼龙衣料往两旁裂开,露出了被包裹在浅蓝色警察制服里的凸肚。我把他的衬衫与肌肉剪开,原本被毛茸茸苍白皮肤包覆的肉因此卷了起来。此时我要做的是我最怕的部分,但是一想到可能获得的奖赏,也就是可以活下去,可以呼吸,我就压抑一切杂念,用尽全力挥舞剪刀,刺进肚脐上方的肚子,再拔出来。没有任何事发生。

怪了。他的肚子上有个明显的洞,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跑出来,我承受的压力没有如预期的减轻。气球还是跟之前一样紧绷。

我又刺了一下,刺出另一个洞,但它就像另一个枯井一样。

我发狂似的又把剪刀挥过去,刺得噗滋作响,还是没有东西。这对双胞胎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全身上下只有猪油吗?我会死于他们的肥胖症吗?

上面的路又有另一辆车经过。

我试着尖叫,却吸不到任何空气。

我用仅存的力气把剪刀戳进他的肚子,但这一次没有把它拔出来,因为我可说是气力用尽了。停顿一下之后,我开始移动剪刀,大拇指与食指张开又合拢,割出一个可以把手伸进去的洞。真是轻而易举地令人惊讶。终于有反应了。血从那个洞里不断流出来,沿着胃部往下流,消失在衣服里,又出现在他留着胡子的喉咙上,然后流过下巴、嘴唇,消失在一个鼻孔里。此时我发狂似的继续割洞,发现人类真的是一种很脆弱的动物,人体居然可以这样轻易划开,就像我在电视上看到鲸鱼被宰割的画面一样。而这只用一把小小的指甲剪刀就办到了!我刺个不停,直到胃部出现一个从腰际往肋骨延伸的伤口。但是我预期中的大量血液与肠子并未流出来。我的手臂没了力气,遂丢下剪刀。我的老朋友回来了──我的视野又缩成了小圆洞,透过洞口可以看见车内天花板上有一片灰色的棋盘格纹,身边到处散落着断掉的棋子。我放弃了,闭上双眼。放弃真是件美妙的事。我感觉到重力把我往地心拉,头先下去,就像婴儿要从母亲子宫里出去的时候一样,我会被挤出去,在濒死之际重生。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母体的阵痛,那颤动的疼痛按摩着我。然后我想到了白皇后。我听见了声音,羊水哗一声全都流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