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2/5页)

叶萧已在动物实验室等候多时。他居然穿一件海魂衫,对着布满动物标本的玻璃橱窗,用电动剃须刀刮去满脸的胡须,像个下班的屠宰场工人。

“嘿!我崇拜死你了!”

他收起剃须刀,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就差对这十八岁的女孩单膝下跪了。

“为什么?”

“‘罗生门’微信号文章——非虚构作家魔女!还有,你在‘宛如昨日’发布会上,用泰拳打倒三个壮汉的动作太帅了!我们局里的几个小伙子,都照着你的视频在训练呢。”

“小意思!”

她学李小龙的习惯动作,用大拇指拨弄一下鼻子。

“不过,你的拳太刚硬了,每次都是硬碰硬,迟早会撞得粉碎。你要懂得以柔克刚——你有一千种方法击败敌人,不要钻牛角尖陷在一种里面。”薄薄的海魂衫里,叶萧的身材让人流鼻血,“以后我教你巴西柔术。”

“但我没有以后了,现在就教会我吧!”

叶萧摸了摸大狗的耳朵:“我叫你带着死神来,可不是学这个的。”

“老娘才不在乎呢!对了,你跟我在游戏世界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喜欢雷蒙德·钱德勒的电影,大概就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屌样子了吧。你说,昨晚为什么是奥斯维辛?是许多人共同的噩梦吧?还有你妈……哼!要不是我开了一枪,你们就被那些畸形人吃掉了。”

叶萧看着东张西望夹紧尾巴的死神,这个大家伙对动物实验室有天生的恐惧,就像人类来到处决犯人的刑场,可以理解。盛夏随便找了张台子爬上去,像躺在手术台上:“我只有脑癌,没有精神病。”

“对不起,你正坐在对狗的解剖台上。”

她恶心地跳下来:“是谁那么变态?左树人那个畜生吗?”

“我看出来了,‘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分成三种不同角色:第一种,玩家本人,代表玩家对自己的幻想;第二种,玩家噩梦中的人物,被玩家有意或无意带入游戏生成的,因为整个‘宛如昨日’的游戏本身,是所有玩家的个人记忆提供了世界观和背景空间;第三种,‘非玩家控制角色’,也就是NPC,这是游戏系统自带的人物。”

“你懂的还挺多的,但我亲眼见过阿努比斯!他确实存在。”

“这就是‘宛如昨日’逆天的特点——你完全分不清楚,哪些角色是玩家本人,哪些角色又是玩家的噩梦,或者系统自带的NPC。”

“Stop(停住)!你打电话让我带死神来是要干吗?”

“我们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给死神使用过‘宛如昨日’,可惜失败了。因为那些设备不是给狗设计的。而这间动物实验室,恰好专门提取猫狗记忆。”

叶萧从一堆奇形怪状的“蓝牙耳机”里,找出最适合死神头型的设备,戴上完全吻合,大狗也没表示反抗。

实验室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看起来身娇体弱,他战战兢兢地打招呼,显然是被海魂衫大叔和红发少女的气势吓到了:“嘿……本人是宛如昨日公司的工程师,也是动物记忆研发的负责人。我是动物学和计算机的双料博士,研究对象就是动物的脑机接口。”

“少废话!你竟然为左树人服务?良心被狗吃了吧?你们成功提取过动物的记忆吗?”

盛夏虚张声势,就差撸起袖管揍人,叶萧忍着不笑出声来。

“息怒!息怒!这位小姐,从老鼠到猫到大型犬和小型犬,我们都成功提取过记忆。”

“谁他妈是小姐啊?你妈才是小姐!我问你,金鱼呢?人们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

工程师面色不佳,屈服于魔女的淫威:“那是以讹传讹,金鱼的记忆力其实很强,只是适合水生动物的脑机接口设备,可能要再等几年才能开发出来。”

“开始吧。”

她拍拍死神的脑袋,安抚一下狗的情绪,让它完全按照提示来思考。大狗乖乖地趴在地上,戴着专属于它的“蓝牙耳机”。

工程师控制电脑,不断输入犬科动物可以理解的指令。而在房间的另一端,叶萧戴上人类版的“蓝牙耳机”,监控死神记忆中的画面——

作为一条大狗是什么体验?狗的一生徐徐展开,记忆隧道像一个杂乱无章的狗窝,充满狗毛的纤维与气味,他看到死神在大雨中流浪,成为名副其实的落水狗,冰冷、发抖、饥饿,还有人向它扔石头,砸在脑袋上疼痛不止,鲜血模糊了视线……它对天空狂吠,然后是哀嚎,生如浮萍,朝不保夕。

狗的眼睛难以分辨色彩,视力比人类差。但在暗淡环境中,反而看得清晰。狗只能看到少数几种色彩,红色就是黑白的深色,绿色却是浅色。当死神冲上一片草坪,只见到仿佛被涂过白色油漆的草地。不过,气味变得丰富多彩,叶萧能清晰地分辨出,一公里外的某个人,五百米外烤鸭店的某个品种出炉,还有两条街外的小龙虾是十三香还是麻辣的,仿佛在空气中画出半透明的复杂图画,就像《最后的晚餐》里犹大握着钱袋的手,又像凡·高在《星空》上涂抹的旋转月光。

他看到狗的流浪,听到旷野的风雨声,在垃圾堆里吃腐肉。它不怎么合群,有时闯入其他流浪狗的领地,对方以为它来抢地盘,或来抢母狗的交配权,几十条公狗对它围攻。虽然死神毫无畏惧地对抗,但毕竟寡不敌众,被咬得伤痕累累,皮开肉绽。清晨,它走到公交车站的早点摊,人们排队买蛋饼和油墩子。摊主嫌这条狗影响生意,二话不说,舀起一小勺子滚烫的油,直接泼到死神背上。哎呀妈呀!后背火辣辣灼烧,眼泪几乎喷出来。大狗背上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叶萧记住了早点小贩的脸。

被烫伤的死神,步履蹒跚来到一个家门口,发出吱吱的哀嚎声。房门打开,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头,弄了些肉汤和剩饭搅在一起。死神终于吃了顿饱饭。它留下不走,依偎在老头脚边。主人的子女不在身边,鳏居多年,与世隔绝,孤独得每天自己跟自己下象棋。老头很爱死神,带它去看兽医,亲手给它的伤口抹药,早晚出去遛两次。他为养狗忙得不亦乐乎,像个老小孩打滚玩闹。根据墙上的挂历,它刚到老头家是2013年9月。好景不长,没到年底,老头突发心脏病死了。它预感到了主人的死,出事前几天围着他呜呜地哭,搞得老头莫名其妙。主人死后,大狗舔着尸体,狂叫着引来邻居。长期不来看望老父的子女们,跑来分家产吵架,认为这条狗是丧门星,要把它送去打狗队处理,死神连夜逃跑了——它用爪子开锁的技巧一流。

第二个主人,是住在简易房里的清洁女工。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有老公孩子,把死神当作唯一的亲人。他们共同生活了将近半年,直到主人打扫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小汽车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