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十三(第2/2页)

当然,读者都很放心,她肯定会回到男主人公身边。次日的报纸上——

——她再次现身,已是几个月后。那时节兵燹再起。又一路军阀打进上海。前一位大帅宣布下野,躲进租界。督军府虚位以待,单等后一位大驾光临。在这要来没来时节,租界内外一片混乱。大家都说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强盗。说不定就打进租界,连孤岛都一顿吃掉。

胆小的就要逃难。尤其我这种寄寓客栈的人,更是没有理由不走。但其时十六铺码头上想要个舱位,直是痴人说梦。我一路寻找,在苏州河小火轮码头上觅到一个烟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这种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这种拖船。但离乱时节,说不得那许多。

我买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栈桥边一块人头较少的空地上见到熟人。

“包先生,侬哪能也来坐这种船?”声音婉转低回。比周璇要酥一点,比白光要软一点,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简直没法比。

抬头看去,我只觉心下大震,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顿时像做梦一般。我有两个惊,第一惊,竟然是她!竟然是对面书寓那位失踪数月的神秘女郎!第二惊,居然她晓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没碰水的油灰面孔。对她说:“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个“竟”字里。

她微微一笑,说:“许你到处盯着人家看,倒不许我晓得你姓啥?”

原来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

我没有再问下去,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踪,也没有提起那件离奇命案。原来在我内心深处,根本不相信她与那件命案有关。她也没有允许我问,当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

可当我们一同走过栈桥。一丝怀疑又涌上心头。在栈桥这头,一群士兵设起一道关卡。他们是前一位大帅的人,但后一位大帅没到,市里就剩他们这一支队伍。他们有权设置关卡,有权检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杀副官,大概正是这些士兵们的长官?我看看身边人,忽然想:她会不会想让我替她做掩护?

这大概就是写小说的乐趣所在?喜欢一个女人,随时随地就可以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们就会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鲍天啸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安排在烟篷船上。那是一种挂在小火轮后面的木拖船。有时候——尤其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战乱时节,一艘小火轮要拖上七八条烟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烟篷座上,是无法站起来走路的。因为所谓烟篷,是在船舱顶上再加一道布篷,人只能钻进钻出。但包先生显然其乐融融。直到坐下来,他才有工夫向我们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装束容貌。她扮回一个佣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丽而恼人的身体气息仍在诱惑包先生。再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乡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个男人挽着手臂走路?但这是他的小说,其他读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这时候,包先生已得知这位女郎姓王,单名一个茵字。他们俩在船上有说有笑,浑然不顾这是在逃难。女人竟然带着一篮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谁也没看到。但这解决了作者的难题,因为鲍天啸,绝不会允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时,只能吃包先生带的那几只冷烧饼。

船开行了,两岸星月初起,茅棚渐稀。次第见到几处仓场,堆着煤和木材,一只装运猪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过时飘来阵阵臭味。烟篷船转了个弯,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连番叫唤。

开饭了,船家煮了白饭,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怀中倒是有几只芝麻烧饼,这个时候我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不想她一侧身,倒从身后提出个斑竹食盒。揭盖一看——

只见一碗熏鱼、一碗酱鸭、一碗四喜烤麸、一碗八宝辣酱,另有一碗浓油赤酱,炖的却是圆滚滚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只菜侬阿敢试试看?乡下头叫伊气鼓鱼。”

啊呀呀,原来这一味鼎鼎大名,从前叫作“西施乳”,学名说出来,吓你一大跳,河豚鱼是也。有毒,剧毒。吃得不巧,要一命呜呼翘辫子格呀,这一着,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胆量?

我壮着胆子,用筷尖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容我说一句,竟是平生未见之美味。其实呢,这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吓人,江东人家,常有把它洗净曝晒,做成鱼干。食时又复将其泡发,炖肉炖菜蔬,极其腴厚。想不到急惊惊逃难路上,竟能尝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渐渐开始想,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个不凡身世。因为无论她刚刚在开心地说着什么,包先生稍稍一打听,贵乡贵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过书啦,她一定沉下脸。不一定是生气,可至少是矜持起来。

那天深夜,在一弯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无论如何应该叫她小姐)就在烟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生却内急起来——

月色中忽听她说:“包先生,你睡不着?”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却遭遇这份尴尬。只得翻个身,夹紧两腿,装作继续睡。她忽然笑起来,在烟篷里一点点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来香。(真受不了他,笑怎么能笑成夜来香?)

“是要小解吧?你从我身上爬过去吧。”(真是个知情识趣可人儿。)

我从她身上爬过去。我小心翼翼,她却缩成一团,说怕痒。(哈哈哈!)

我钻出烟篷。已是十月,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个激灵。水深船荡,我却站不住,船舷旁摇摇欲坠,只得掉头而去。

“怎么样?”

“站不住,要掉河里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声叫起来。(鲍天啸笔法越来越放诞不羁。)

她想出一个办法,解下自己身上一根藕色湖绉纱裤带,替包先生缚在腰上,让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后紧紧拽住。就这样,包先生一江春水向东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