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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聊,就用写的吧。”爱莲娜以安慰的口吻说。

贴有遮阳纸的大众面包车开进伍德罗家的车道停下,伍德罗跳下车来检查是否有记者,然后立刻让格洛丽亚首度看到甫成鳏夫的贾斯丁。贾斯丁在短短六个月里先后失去了妻子和幼子。头戴绿帽的贾斯丁再也不会绿帽罩顶。身穿定做的轻便西装的贾斯丁,习惯以温柔眼光看人的贾斯丁,就要成为她的秘密逃犯,深藏在楼下房间。贾斯丁背对着观众,取下草帽,从后门爬下车,接着感谢每个人——包括司机利文斯顿、保镖杰克森、没事做也照常徘徊不去的朱马。他们列队站在前门,他感谢的方式是茫然一鞠躬,弯下英俊而又黑发的头,一面以优雅的姿态朝前门走去。她看到贾斯丁的脸时,先是在黑色阴影中,随后才在短暂的夜晚微光中出现。他向格洛丽亚走去,说:“晚安,格洛丽亚,多谢你们好心招待我。”强打起精神的语气让她差点哭出来。后来她的确哭了。

“能够稍尽绵薄之力,我们也感到心安,亲爱的贾斯丁。”她一边喃喃说,一边以谨慎的温柔亲吻他。

“还是没有阿诺德的消息吧,应该对吧?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没人打电话来吗?”

“很抱歉,半个都没有。我们当然全都如坐针毡。”应该对吧,她心想。废话。说得那么英勇。

在背景的某处,伍德罗以悲恸的嗓音告诉她,老婆,我还要在办公室待一个小时,我会打电话回来,只不过格洛丽亚根本懒得理。他家死了什么人啊?她毫不留情地想着。她听见车门关上,黑色大众车开走,却不去注意。她的眼睛全在贾斯丁身上,这人要受她保护,是个悲剧英雄。她这才了解到,这场悲剧中,贾斯丁其实和特莎同样是受害者,因为特莎虽然死了,贾斯丁却承受丧妻之痛,至死方休。这件事已经让他脸颊灰白,改变了他走路的模样,也改变了他行进时观看的物体。格洛丽亚珍爱的草本植物按照他指点的方式种植于花坛边缘,他经过时一眼也没瞧,漆树和两株苹果树也一样。贾斯丁送给她种的时候她想付钱,却被他以温柔的态度回绝了。因为贾斯丁具有众多优秀的特质,让格洛丽亚一直无法真正适应的——同一天晚上,格洛丽亚不厌其烦地对爱莲娜描述他的履历——就是贾斯丁对花草庭园的知识非常丰富。爱莲娜,我是说,这样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大概是他母亲教的吧。他母亲不是有一半达德立家族的血统吗?是啊,达德立家族上上下下都爱种花,爱得发疯,几世纪来都是这样。可是,爱莲娜,我们谈的是古典英国植物学,不是你在周日版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格洛丽亚带领贵宾走上前门的阶梯,走过大厅,步下用人的楼梯来到低地,然后带他参观“监狱”。在他服“刑”的这段时间,这里就是他的家:你的西装,就挂在这个扭曲变形的三夹板衣橱——她怎么会没有多给艾比嘉五十先令,请他上一层油漆?你的衬衫和袜子,就放在这些被蛀虫咬穿的抽屉柜里。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要为抽屉铺上衬里?

不过一如往常,还是贾斯丁在连连道歉。“我恐怕没有太多衣服可以放了,格洛丽亚。新闻记者紧追不舍,包围我家,而且穆斯达法一定是把电话线也拔了。桑迪很好心,说不管我需要什么,他都可以借我,等到可以安全‘走私’什么东西进来后再说。”

“噢,贾斯丁,我真笨。”格洛丽亚叹气说,脸也红了起来。

之后不知道是她不愿意离开,或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离开,她坚持要让贾斯丁看看老旧的烂冰箱,里面塞满了罐装水和调酒用饮料——橡皮垫烂了,她怎么从来都不换掉?——还有,冰块在这里,贾斯丁,用自来水去冲就会裂成小块——还有她一直讨厌的塑料电热水壶,还有伊尔弗勒科姆镇买来的黄蜂条纹锅,里面出现一道裂缝,有狄得利茶包,还有Huntley&Palmer’s牌饼干盒里的砂糖饼干。晚上如果想吃点心的话可以拿去吃,因为桑迪习惯吃消夜,尽管要减肥他还是照吃不误。最后——感谢上帝,她终于做对了一件事——五颜六色的金鱼草花插在花瓶里很亮眼,是她依照贾斯丁指示,从种子一路培育成功的。

“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她说——等到她快走到门口时才想到,竟然还没请他节哀顺变,顿时感到惭愧不已。“贾——”她开口说。

“谢谢你,格洛丽亚,真的没有必要了。”他插嘴说,口气坚定得令人惊奇。

感性的一刻就这样被剥夺了,格洛丽亚拼命想恢复现实的口吻。“好吧,如果你想上来的话,随时欢迎。晚餐理论上定在八点。晚餐前若想喝一杯的话也行。想做什么别客气,什么都不想做也行。桑迪什么时候回来,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说完,她心满意足地上楼,回到卧室,冲了澡,换好衣服,保养皮肤,然后看看两个儿子有没有好好做功课。因为有人死了,他们不敢造次,变得很用功,或者只是假装在用功而已。

“他看起来很伤心吗?”哈利问,哈利是弟弟。

“你明天可以见到他。对他要很有礼貌,很严肃才行。玛蒂达正在帮你们做汉堡。到游戏房去吃,别到厨房去,懂吗?”她连想都没想,就冒出后面这些话,“他是个非常勇敢正直的人,要极为尊敬地对待他。”

下楼到客厅时,她惊讶地发现贾斯丁抢先一步。他接下一大杯威士忌加汽水,她则帮自己倒杯白酒,坐在扶手椅上。这椅子其实是桑迪的,不过她现在不去想桑迪。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实际上过了几分钟,她也不清楚——两人不发一语,不过时间拖得越久,格洛丽亚就感到两人之间这段以寂静搭起的桥梁更加坚固。贾斯丁啜饮着自己的威士忌,她则松了一口气,注意到他还没有桑迪新养成的恶习,就是喝酒时闭上眼睛,撅起嘴,仿佛倒酒给他是请他品酒。这种习惯让格洛丽亚厌恶到极点。他一手端着酒杯,走向落地窗,向外看着大灯照亮的庭园——二十只一百五十瓦的灯泡接上房子的发电机,发出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脸。

“或许大家都是那样想。”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像是继续一段他们刚才没有进行的对话。

“怎么个想法,贾斯丁?”格洛丽亚问。她不确定贾斯丁讲话的对象是不是她,不过还是干脆问,因为他显然是需要谈心的对象。

“以为对方爱你的原因不在你本身,以为你是什么骗子,爱情大盗。”

是不是大家都这样想,格洛丽亚并不清楚,不过毫无疑问的是,那样想是不应该的。“贾斯丁,你当然不是什么骗子,”她以刚强的口气说,“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真实的人之一,你一向都是。特莎很仰慕你,也仰慕得很有道理。她这个女孩子真的是非常幸运。”至于爱情大盗嘛,她心想,他们那一对之中的哪一个不伦,猜中了也不会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