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河湾(第4/6页)

飞机起飞前,的确有人仍在问,杰里下落不明,为何圆场仍未接到关切之意。毕竟他已失去联系数日。他们再度找机会怪罪史迈利,但没有证据显示圆场失职。为了让杰里从泰国东北部传回报告,最后一份报告,表亲为他空出了一条经过曼谷直通伦敦别馆的线路。可惜这条线路仅供来回传递各一次,无法追问。因此消息传来时,先经军方情报网转到曼谷,接着再经表亲的情报网转给驻香港的表亲——因为香港对海豚案相关资料具有完全的留置权。传到香港后,标上“一般”等级,再由香港传至伦敦,在几个涂上亮光漆的发件匣中游荡几遭,最后才有人发现其重要性。无可否认的,反应迟钝的迈司特少校对他口中这位“流浪英国仙人”的失踪并不太关切,“请彼方说明”,他以这句话结尾。迈司特少校目前定居俄克拉荷马州的诺曼,下乡经营汽车修护的小生意。

管理组也没有任何理由恐慌——至少他们至今仍如此强调。对杰里下的指示是,一到曼谷,替自己找一班飞机,任何航空都行,利用他的航空卡,自行回伦敦。指示中未提日期,也未指定航空公司,目的在于提供弹性。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某地转机时,逗留休闲了一阵子。许多归乡的外勤情报员都这样做,而根据档案,杰里属于性饥渴型人物。因此他们照常观察班次,在沙拉特暂订为期两周的解压与充电仪式,然后将注意力转回更具迫切性的公事:设立海豚案的安全联络站。这栋房子是座迷人的磨坊,位置相当偏远,坐落于苏塞克斯的小镇梅斯非。多数时间,他们都找得到理由南下度假。除了狄沙理斯与庞大的中国档案外,一小队翻译与窃听人也必须留宿,更别提技师、管家以及一名会说中文的医生了。没过多久,附近居民纷纷向警方申诉,说本地日本人暴增。当地报纸报道,他们是访问英国的舞蹈团。外泄这条新闻的人是管理处。

杰里在旅馆根本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事实上,他根本连旅馆也没有,不过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小时可以走人,至多两小时。他毫不怀疑的是,美国人在整个泰国布下窃听网,若伦敦提出要求,迈司特少校可将杰里的姓名与特征公告周知,将他当成持外国护照的美国逃兵来通缉。他的出租车一驶出大门的眼界,他请司机开往最南边,等待,然后换辆出租车,往正北方而去。一阵潮湿的雾气铺在水田上方,笔直的马路穿田而过,漫无尽头。收音机强力放送着泰国女性的歌声,宛如永不歇止的慢转儿歌。车子经过一个美军电子基地,是一个圆形栅栏设施,有四分之一英里宽,飘浮在雾气里,当地居民称为象笼。偌大的锥柱围出界线,中央由层层铁丝包围着的是一盏恶魔似的灯,活像承诺着未来必定会有战争。他听说这地方关了一千两百名外语学生,却连半个鬼影也没看见。

他需要时间,此时他自行调用了一个多星期。即使是现在,他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自我调适,因为杰里具有军人的本性,以双脚投票。史迈利喜欢对他说:“太初有行动。”以他那种一事无成的牧师口气,引述自他喜爱的德国诗人。对杰里而言,简简单单的这句话成了他单纯的个人哲学的支柱。一个人脑里想什么,是他自家的事。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大清早抵达湄公河,他选择一个村子落脚,沿河岸懒散地漫步了两三天,背着肩袋,以羊皮靴尖踢着可口可乐的空罐。在湄公河对岸,在棕色蚁丘的背面是胡志明小道。他曾看过B52从这个地点出击,距离老挝中部三英里。他记得地面在脚下震动的感觉,天空被清扫一空,燃烧起来,此时的他能确切体会到置身其中是什么感觉。

当晚,套句他的开心用语,杰里·威斯特贝尽情纸醉金迷,被管理组人员料中,只不过情况不太一样。他来到河边一家酒吧,投五分钱能点播一首老歌,他畅饮黑市PX苏格兰威士忌,夜复一夜,将自己灌得失忆,牵着一个又一个欢笑的女孩走上没灯光的楼梯,进入一个破败的卧房,直到最后他留在房间里睡觉,没有下楼。破晓时分公鸡啼叫、往来船只噪音惊醒了他,只好逼自己细细回想恩师与好友乔治·史迈利。逼他回想史迈利,凭的是意志力,几乎称得上是服从的举动。他的心愿很简单,是重复个人信条,而他的个人信条至今为止就是老乔治。在沙拉特,盘算外勤情报员的动机时,他们抱持一种非常世故、闲散的态度,对双眼冒火的狂热分子一点耐心也没有,因为他们只会咬牙切齿嚷嚷“我恨共产主义”。沙拉特的说法是,如果真的如此痛恨,极可能已经爱上了共产主义。沙拉特人真正欣赏的,正是杰里当时所坦诚的态度,是没太多时间空谈,且深爱情报工作,也知道“我们”是正确的一方。所谓的“我们”是个具有弹性的概念,但对杰里来说,“我们”指的是乔治一人。

老乔治。太棒了。早安。

他心目中的乔治,是记忆中乔治最美好的一面,也是两人初次见面时,地点是沙拉特训练中心,时间是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杰里仍在陆军担任低阶军官,眼看即将退伍,因此无聊得头皮发麻。沙拉特的课程是为“伦敦临时雇员”开设的。临时雇员是从事过一两件谍报工作的人,仍未正式成为圆场的支薪员工,在沙拉特受训成为辅助预备人员。杰里已自愿申请成为全职员工,但圆场人事婉拒他的申请,使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因此当史迈利拖着脚步走进以石蜡油烘暖的教室时,身穿厚重大衣,戴着眼镜,杰里内心不禁发了一阵牢骚,准备再度迎接五十分钟的无聊时光,主题不外乎是如何寻找“你丢我捡信箱”的好地方,接着外出进行秘密远足,穿越瑞曼硕斯,在墓园里寻觅空心树。滑稽的是,指挥处人员七手八脚为乔治将讲稿架扭低,以免挡住他的视线。总算搞定了,乔治上台,站在讲台一边手脚不停动着,宣布今天下午的主题是“在敌境维护通信线路的问题”。杰里慢慢理解到,原来乔治授课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经验谈,这个像猫头鹰的矮小学究,嗓音羞怯、频频眨眼、连声道歉的人,曾在某个未开化的德国城镇熬过三年,主导过一个非常像样的情报网,一面等待有人一脚踹破门板或以枪托击脸,好让他尝尝身受讯问的乐趣。

授课结束后,史迈利要求见他一面。两人相约在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相见,坐在角落,墙上挂在鹿角上的是飞镖板。

“很抱歉我们没办法录取你,”他说,“我认为我们的感觉是,你需要先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这是“不够成熟”的委婉说法。太迟了,杰里记得史迈利是遴选委员会无发言权的委员之一,而该委员会并未录取他。“也许你可以先拿个学位,先过一点不一样的人生,说不定他们会改变看法。你会保持联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