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查理·马歇尔之友(第2/9页)

他搭出租车进市区。最高级的旅馆是主要道路上一处跳蚤猖獗的棚舍。马路本身狭窄,令人掩鼻,震耳欲聋,是蓬勃发展中的亚洲新兴市镇,灌满了本田汽车的噪音,挤满了一肚子怨气的暴发户奔驰车。为了保持伪装身份,他开了房间,预付住宿费,包括“特殊服务”费。所谓特殊服务,其实只是将床单清洗干净,而不是直接睡在前人躯体轮廓尚存的床单上。他请司机一小时后回来。碍于习惯,他忍不住要了一张灌水收据。他冲了澡,换了衣服,客气地倾听小男仆解释,过了宵禁时间应从哪里爬进来。之后他到外面吃早餐,因为当时才上午九点。

他提着打字机与肩袋。他没看见欧洲人。他看见制篮工,卖皮摊贩,水果摊贩,也再度发现随处可见偷来的汽油装在瓶子里,摆在人行道上,等待炮弹触发。树上挂了一面镜子,杰里看着牙医帮病人拔牙,病人被绑在高椅上,而尖端红色的牙齿则慎重加入展示今日战果的行列。这一切,杰里装模作样记录在笔记簿上,以符合狂热报道社会现状的记者形象。坐在路边咖啡店享用冰啤酒与鲜鱼时,他看着马路对面注明“印支包机”的办公室,既寒酸又呆滞。杰里等人前来开门。苦等无人。“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来到专卖儿童脚踏车的杂货店,他购买一卷橡皮胶带,回到房间,将华瑟枪贴在肋骨上,以免挂在皮带上荡来荡去。着装完毕后,胆大无畏的记者准备继续秉持伪装身份行动。在外勤情报员的心态上,在情势越来越紧张时,伪装身份有时只不过是自我合理化的举动,多此一举。

总督府位于市区边缘,前方有阳台与法国殖民地式大门,助理七十余人。宽广的水泥廊厅通往一间从未完工的等候室,也通往后面小得多的办公室。经过五十分钟的等待,杰里终于获准进入其中一间,接见他的柬埔寨人身形迷你,身穿黑西装,阶级极高,是从金边派来处理多嘴的特派记者。有人说,他父亲是将领,他负责马德望一带的家族鸦片生意。他的办公桌很大,大得不相称。在场几人懒散地或坐或站,表情非常严肃。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挂了不少勋章彩条。杰里深度探访背景,写下了一串迷人美梦:共军即将败阵;目前正认真考虑是否重开全国道路系统;观光业是本省的带头成长的产业。将军之子说话温吞,一口法文讲得漂亮,显然自己听得也很舒服,因为他眼睛半闭,说话时面带微笑,仿佛正在欣赏动人的音乐。

“先生,容我最后警告贵国。你是美国人吗?”

“英国人。”

“一样。告诉贵国政府,先生,如果不帮我们继续对抗共产党,我们会改向俄国求助,请他们接替贵国的角色,协助我们抗战。”

噢,老母,杰里心想。哇塞。老天爷啊。

“我会代为传达的。”他承诺,作势离去。

“请留步,先生。”高级官员尖声说,半打瞌睡的朝臣起了一阵骚动。他打开抽屉,抽出一个慑人的档案夹。弗罗斯特的遗嘱,杰里心想。我的赐死令。给猫咪收集的邮票。

“你是作家?”

“对。”

柯对我伸出手。今晚动笔,明天醒来时我喉咙多了一道。

“你念过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先生?”官员询问。

“牛津。”

“伦敦的牛津?”

“对。”

“这么说来你念过法国大诗人的作品喽,先生?”

“兴味盎然。”杰里热情回答。朝臣脸色极为凝重。

“这样的话,请先生为以下这段诗贵赐高见。”迷你官员以高贵的法文开始朗诵,并以手掌缓缓指挥。

爱侣成双,端坐地表,

凝望大海。

他开始朗诵,接着又念了大约二十句令人如坐针毡的诗句,杰里听了一头雾水。

“怎样,”官员最后说,将档案夹放在一旁,“意下如何?”他询问,炯炯目光对准办公室内不明之处。

“太棒了!”杰里热忱如泉涌。“精彩。感觉敏锐。”

“你认为是谁写的?”

杰里随便找来一个名字。“拉马丁?”

高官摇摇头。朝臣将杰里盯得更紧了。

“雨果?”杰里再猜。

“我写的啦。”官员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诗放回抽屉。朝臣放松心情。“好好关照这位文人。”他命令。

杰里回到机场时,发现情况一片混乱,极为危险。奔驰车在降落跑道来回奔驰,仿佛有人入侵巢穴,前院则是灯光大作,到处是摩托车与警报声。廊厅围起封锁线,他以争论的方式通关,里面挤满了一脸惊恐的民众,争先恐后看着公告栏,彼此呼喊,同时听着震天响的扩音器。他努力推开人群走到柜台,发现已经关闭。他跳上柜台,透过防炸板的小洞看到机场。一班武装士兵正在空荡荡的跑道上,往一群白旗杆小跑而去,国旗因无风而下垂。士兵将两面旗子降至一半,廊厅里的扩音器中断,播放几音节的国歌。在热腾纷扰的当口,杰里寻找可以交谈的对象。他选上了一位高瘦的传教士。传教士的黄发剃成小平头,戴眼镜,褐色上衣口袋别了一个六英寸银色十字架。两位围上教士项圈的柬埔寨人站在他身边,神情悲苦。

“您会说法文吗?”

“会,我也会说英文!”

口音轻快地纠正他。杰里猜他是丹麦人。

“我是记者。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将嗓门拉到最大。

“金边机场关闭了,”传教士大声回应,“飞机一律不准起降。”

“为什么?”

“红色高棉击中了飞机场的军火库。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开放。”

扩音器又开始吱喳起来。两名柬埔寨教士聆听着。传教士几乎折腰才能听见他们喃喃翻译的声音。

“灾情惨重,已经炸掉六七架飞机了。噢,对了!他们机场完全瘫痪。当局政府怀疑遭到暗算。也许抓了几个人进监狱。说也奇怪,怎么会把军火库设在机场呢?太危险了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问得好。”杰里赞同。

他如犁田般在廊厅吃力前进。A计划已胎死腹中。他的A计划通常会难产。“限工作人员”的门由一对非常严肃的保镖看守,碍于情势紧张,他不愿厚脸皮贸然闯关。群众朝旅客出口处推挤而去,饱受侵扰的地勤人员拒收登机证,饱受侵扰的警方则受到通行证轰炸。通行证的设计用意是预防他们骚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任凭人群推挤他前进。来到边缘处,一组法国贸易商嚷着要求退票,老年人则准备就地过夜。然而人群中心则相互推挤,四处张望,传播最新谣言,人潮动力以稳定的速度将他推到前方。到了前方,杰里偷偷取出报社电报卡,翻越临时路障。高阶警官满头油光,好整以暇看着杰里,眼神轻蔑,下属则努力对付群众。杰里直接大步走过去,肩袋在手上晃来晃去,将报社电报卡推向他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