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车(第4/8页)

希博特不知因何提起,妻子过世后,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结束,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等待与亡妻会合。他在英格兰北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到伦敦服务一阵,传播圣经福音。

“然后我们搬来南部,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这边的空气。”她说。

“是不是会开个宴会啊,在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问,“德雷克应该会把我们列入邀请名单吧。想想看哪,朵乐丝。你会喜欢的。皇家庭园宴会。礼帽。”

“可是您回到过上海,”康妮最后终于提醒他,一面翻动笔记来唤回他的思绪,“日本人战败,上海重新开张,您回上海。当然妻子没有跟您回去了,不过您还是回去了。”

“噢,是啊,我们是回去了。”

“所以您又见到柯氏兄弟了。大伙见了面,欢欢乐乐叙旧一阵,一定是。是不是这样啊,希博特先生?”

一时之间,他似乎没将问题听进去,但忽然间他慢半拍地笑了出来。“哎呀,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小朋友啦。机灵得很哪!还在你面前猛追女孩子呢,朵乐丝。我老是说啊,德雷克本来会娶你的,亲爱的,如果你给他任何希望的话。”

“噢,别乱讲了,老爸。”朵乐丝喃喃地说,对着地板摆出苦瓜脸。

“纳尔森呢,他呀,血气方刚啊!”他以汤匙喝茶,小心翼翼,仿佛在喂小鸟。“‘夫人呢?’德雷克问的第一个问题。他想找你母亲。‘夫人呢?’他把英文全忘光了,纳尔森也一样。我后来不得不再帮他们上课。所以我告诉他。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看过够多人死掉了。但又不是说已经麻木了。‘夫人死了。’我说。其他没什么好说了。‘她死了,德雷克,她和上帝同在。’以前没看他哭过,以后也没有,不过他哭了,看了更让我疼爱。‘我失去了两个母亲,’他对我说,‘母亲死了,现在夫人也死了。’我们为她祷告。不然能怎样?小纳尔森呢,他不哭也不祷告。他不同。他从来没有像德雷克一样接受她。不是个人因素。她是敌人。我们全都是。”

“‘我们’指的是谁,希博特先生?”狄沙理斯以诱导的口气问。

“欧洲人、资本家、传教士:我们全是外地人,来那里不是为了他们的灵魂,就是为了他们的劳动力,或是他们的银矿。我们全部都是——”希博特先生重复,丝毫没有恨意,“剥削者。他认为我们全是。其实就某些方面来说也对。”对话至此稍停,别扭了好一阵子,后来康妮才谨慎重开话匣。

“所以说,您重建教会,一直待到一九四九年,是吧?那四年之间,您至少可以用父亲的角色照顾德雷克和纳尔森。是不是这样,希博特先生?”她问,圆珠笔停住不动。

“噢,我们是重新开张没错。一九四五年,我们满心欢喜,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战争结束了,日本鬼子被打败了,难民也可以回家了。马路上到处有人在拥抱。我们领到钱,应该是补偿金、补助金之类。黛西·方也回来,不过没待很久。头一两年,日子过得还可以,不过其实就算当时,也不是真的好过。只要蒋介石治理得了,我们就能待下去——这个嘛,他向来就不太能治理,对吧?一九四七年,共产主义在马路上随处可见,到了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就向下扎根了。国际殖民时代老早结束,租界也是,算是好事一桩。其他的东西,结束得比较慢。有些人瞎了眼,爱说什么老上海会永远不变,之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也说这样。他们说,上海腐化了满族人、军阀、国民党、日本人、英国人,现在上海即将腐化共产党。他们当然是料错了。朵乐丝和我,我们父女俩嘛,不屑贪污腐败那一套,对不对啊?没办法解决中国的问题,你母亲也没法子解决。所以我们回国了。”

“柯氏兄弟呢?”康妮提醒他,朵乐丝则从褐色纸袋拖出编织品,弄出不少噪音。

老人迟疑着,这一次并非因年老迟钝。年老迟钝或许减缓了叙述的速度。但这次迟疑是因为无法肯定。“这个嘛,好,”他经过突兀的停顿后退让一步,“那两个啊,我告诉你,历经了罕见的奇遇。”

“奇遇,”朵乐丝以怒音附和,一面敲得钩针咯咯响,“说成暴动比较对吧。”

日光仍依恋着海面,室内的光线则逐渐暗淡,煤气灯如远方的马达般噗噗响。

老人说,德雷克与纳尔森在逃离上海时,几度被拆散,没找到对方之前,处心积虑去找。弟弟纳尔森终于抵达重庆,毫发无伤,熬过饥饿、操劳,以及水深火热的军机轰炸,数千人因此丧生。但哥哥德雷克奉召进入国民党军队服役,只不过蒋介石束手无策,一路撤退,希望共军与日军能互相残杀。

“到处跑啊跑,德雷克想到前线,又担心纳尔森,担心得要死。当然了,纳尔森啊,他在重庆努力翻书,苦读教条。他们那边甚至有《新中国日报》,他后来告诉我,甚至还刊登蒋介石的协议书。想想看!当时有几个人跟他的想法一致,在重庆集思广益为战后重建世界而努力,结果有一天,感谢上帝,战争总算结束。”

一九四五年,希博特先生说,两人因奇迹出现而重逢:“千分之一的几率,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返乡的路络绎不绝的是卡车、推车、军队、枪炮,全往海岸一股脑前进,德雷克则像疯子一样来回奔跑:‘有没有看到我弟弟?’”

此刻的戏剧效果忽然触动了他内心的传教士,因此嗓门拉高。

“有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手搭在德雷克的手肘上。‘喂,你,姓柯的。’就像他想借火抽烟似的。‘你弟弟在后面,第三辆卡车,想骗得客家共产党团团转。’转眼间,兄弟彼此紧紧拥抱,回上海前,德雷克不愿让弟弟离开视线范围,之后也不愿意!”

“所以他们来看您喽。”康妮以舒缓的语气暗示。

“德雷克回到上海后,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弟弟纳尔森非接受正规教育不可。全天下再重要的事,也抵不过弟弟就学。纳尔森非上学不行。”老人一手重击椅子扶手。“兄弟至少一人必须受教育。噢,意志坚定如山,德雷克啊!最后也办到了,”老人说,“德雷克达成心愿了。当时的他,已经很能奔走谈条件了。战争结束,德雷克回家时还不满十九岁。纳尔森快十七岁了,不分昼夜用功——当然是看书了。德雷克也很用功,不过他用的是身体。”

“他专动歪脑筋,”朵乐丝悄声说,“他加入帮派骗钱,在他没有乱摸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