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城堡乍醒(第3/9页)

“山姆,我希望你假装所谓的档案并不存在,”史迈利语气沉重,写字的动作持续,“时机成熟,全部会摊在你面前。现在请忍耐一下。”

“随便你怎么说了。”山姆说,呼吸变得更加轻松,史迈利注意到:他似乎感觉脚下的地面变得更为坚实。

这时史迈利提议找老康妮来旁听,或许连狄沙理斯博士也一起找来,因为毕竟东南亚是博士的擅长领域。就战术而言,得以耐心静候山姆的小秘密,他已经满足了;就策略而言,山姆故事的威力已煽起熊熊兴趣之火。因此史迈利宣布休息一下,与山姆伸展双腿,派吉勒姆找来两人。

“工作怎样?”山姆客气问。

“工作嘛,有点儿不太顺,”史迈利承认,“想念吗?”

“那是卡拉,对不对?”山姆端详着照片说道。

史迈利的语调霎时变得如学究一般,口气也变得含糊。

“谁?啊,对,对,没错。可惜印刷得不太逼真,已经尽过力了。”

旁人会以为两人正在讨论早期水彩画。

“你跟他有些私人过节,对不对?”山姆若有所思地说。

此时康妮、狄沙理斯与吉勒姆鱼贯而入,由吉勒姆带头,矮小的法恩多此一举地拉住已开启的门。

谜团暂时推至一边,因此聚会成了类似沙盘推演的场合:猎捕行动就此展开。首先史迈利为山姆扼要重述,一面不忘强调目前大家应假装没有档案的存在,等于是向新加入者暗中提示。随后山姆接着叙述刚才未完的故事,说出有关角度,有关引起他注意的一些琐碎小事。然而他也坚称,必须补充说明的其实也不太多。线索牵引至万象印支包机后戛然而止。

“印支包机是家华人公司,”山姆向狄沙理斯瞥一眼后说,“主要是汕头人。”

狄沙理斯一听到“汕头人”一词立刻发出声音,半笑半叹。“噢,那些人是最最难搞定的一群了。”他大声宣布——意思是,他们最难以突破。

“是华侨的单位,”山姆再为其他人说明一次,“东南亚那堆烂货堆里,挤满了正直的外勤情报人员,看见热钱流进华侨肚子里,拼命想找出来龙去脉。”他接着说,特别是流入汕头人或潮州人肚子里的钱。他们分散各地却属于同一族群,垄断了稻米控制事业,范围遍及泰国、老挝以及其他地方。在这群华侨公司里,印支包机是个中翘楚。贸易商的伪装,显然让他得以进行深度调查。

“首先,那家公司在巴黎注册,”他说,“其次,根据可靠消息,该公司隶属总公司位于马尼拉的一家上海贸易公司,经营的触角伸展隐秘。而这家公司本身隶属一家在曼谷注册的潮州人公司,付款的对象则是香港一家营业内容五花八门的单位,称为中国海空,在香港股市挂牌交易,营运范围无所不包,从帆船队到水泥工厂到赛马场到餐馆都有。中国海空以香港的标准而言,属于蓝筹股,历史悠久,声誉卓著。”山姆说,“印支包机与中国海空之间惟一的关系,可能是某人的五哥的婶婶是某个股东的老同学,欠他一个人情。”

狄沙理斯再度迅速点头表示赞同,别扭的十指交缠后,捧住扭曲的膝盖,拉至下巴前。

史迈利闭上双眼,似乎打起瞌睡来。但事实上,他听见的正是他预料会听到的东西:山姆·科林斯谈及印支包机公司的全体员工时,说法小心翼翼,避免触及某大人物。

“可是,山姆,你不是提过,那家公司也有两个人不是华侨,”史迈利提醒他,“你说过,一个是笨笨的金发女人,另一个是飞行员瑞卡度。”

山姆四两拨千斤。

“瑞卡度是只鲁莽冒失的发情野兔,”他说,“那些华侨连邮票的钱也不放心交给他管。真正的工作都在内部办公室进行。如果有现金进来,就在内部办公室处理,也在那里面消失。俄国人的现金也好,鸦片钱也好,全都一样。”

慌张地猛拉耳垂的狄沙理斯这时马上附和:“然后重新出现在温哥华、阿姆斯特丹或香港,随某个华人中意的目的而定。”他大声宣布,对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欣慰得扭起身子。

史迈利心想,山姆再一次撇清关系。“好,好,”他说,“山姆,根据你授权范围的版本,之后往哪里走?”

“案子被伦敦取消了。”

从一片死寂的气氛中,山姆必然顿时理解自己不慎触及大动脉。由他的身体语言可见一斑:他并没有环视众人脸孔,也丝毫没有好奇之情,反而以一种装模作样的谦逊态度,打量着自己油亮的夜间鞋以及正式场合穿的高雅袜子,一面沉思,一面吸着棕色香烟。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山姆?”史迈利问。

山姆说出日期。

“再往回走一点。还是假装没有档案存在。你处理过程中,伦敦方面对你作的调查知道多少?请告诉我们。你按日送出进度报告吗?麦克有没有?”

吉勒姆事后说,那时即使隔壁妈妈引爆炸弹,也没人会将视线从山姆脸上移开。

“这个嘛”,山姆轻松地说,仿佛为了讨好史迈利突如其来的奇想,“我是条老狗。”他说他从事外勤工作的原则,一向是先斩后奏。麦克的原则亦然。“若事事报备,很快伦敦方面会紧张兮兮,没有先换尿布,不准你过马路。”山姆说。

“结果呢?”史迈利耐心问。

结果是,针对该案,他们传至伦敦的第一份报告,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份。麦克承认进行过调查,报告了山姆发现的全部结果,请求上级指示。

“伦敦呢?伦敦怎么处理,山姆?”

“对麦克尖叫一声,以特急件命令我们两个停止调查,命令他即刻发电报证实我了解并遵从上级指示。为安全起见,他们还痛骂我俩一顿,不准我们再单飞。”

吉勒姆在纸上涂鸦,画了一朵花,再画花瓣,然后是雨滴落在花朵上。康妮紧盯山姆,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令她如婴儿般的眼睛热泪盈眶,喜不自胜。狄沙理斯与往常一样,如旧引擎般东磨西蹭,但就算他的目光飘移不定,此时也尽量逗留在山姆身上。

“你一定气坏了。”史迈利说。

“倒不尽然。”

“当时你是不是希望办完整个案子?毕竟你大有斩获啊。”

“我当时是不太高兴,没错。”

“不过你还是遵守伦敦的指示?”

“乔治,我只是小兵一个。我们全都在外勤的战场上。”

“非常值得嘉奖。”史迈利说,再度端详山姆,认为身穿晚礼服的他出落得圆滑迷人。

“命令就是命令。”山姆微笑说。

“的确。我在想,你最后回到伦敦时,”史迈利继续说,语调节制而具有猜测意味,“跟比尔见了面,他也欢迎你回国,对你拍肩称许。你有没有碰巧对比尔提起这件事,随口提提?”